首页 > 其他小说 > 水命的少年
    人人要结后生缘,

    侬只今生结目前,

    一十二时不离别,

    郎行朗坐总随肩。

    ——《山歌》

    大意:人们总是说要结下一辈子的或下下辈子的缘分,仿佛这样便可以天长地久似的。我的愿望却不向寄托在那渺茫不可及的来生,只想要今生今世的此时此刻,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分开,随着情郎同时同出,片刻也不分离。

    楔子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有个依靠杀狗为生的哑巴。生活在长干里,人们看见他的时候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哑巴不会说话,贫乏混乱的手语支撑着他和整个世界的交流。长干里 逶迤曲巷,在春城斜角,绿杨荫里。住的几乎全是商贾人家。所以就显得他的家境更穷苦,哑巴也就更可怜。当哑巴成人以后,人们就都开始说哑巴很苦,连个媳妇都没有,每天回家炕头冰冷,自己生火做饭,人们就又开始说哑巴这辈子也许就是这命了。可是后来的某一天哑吧突然告诉大家伙他要娶媳妇啦,人们又开始议论了,哑巴的媳妇啥样。有的人说话很伤哑巴的心:哑巴杀了这么多年的狗,还能积下阴德?那媳妇肯定不是好东西,也许是个破鞋,哈哈……有的人回话说:你吃了哑巴这么多年狗肉,你的阴德呢? 人们又开始哈哈笑了,不过人们都相信哑巴的媳妇是个破鞋。哑巴迎亲那天,有人指指点点说看见哑巴媳妇的肚子隆了起来,于是人们更加深信不疑。

    1

    我家住在离长干里很近的横塘,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里叫梁曲,后来有一年这里涨了大水,听人说当年死了不少人。而且这水涨了一年,以后每年都会再来,于是这里就改了名字叫,横塘。我二娘对我说,我在我娘肚子里不安分挣扎着要出来的时候,横塘有一如既往的发了大水,铺天盖地,河流贲张,水涌上岸来,很多人都逃了。我娘要生我了,便死守在家里,和人们一样惶恐,不知道是生一个还是全家都跟着水死。娘就开始用手打肚子里的我:小畜生9没生就像克死你老娘,你个小畜生。所以我在没出生之前就有了这个名字。

    三天以后,我总算生了,人家就说我是大水冲来的,给我又取个名字叫:水冲。

    我娘生下来我没有奶水,我二娘对我说我当时经常哭喊,饿了就死命的叫,这时候我娘才会走来喂我粥,太小的时候我不能喝粥咽不下去,饿了又哭。最后想起来我爹养的狗,找来刚下崽子的,抢来些狗奶水算吧我喂大了。从此以后我有多了一个名字:狗儿子。

    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人们跑来告诉我娘,这孩子将来会不会也是个哑巴。其实他们猜测也不无道理,因为我爹就是个哑巴。我娘总会破口大骂把人家轰出去,人们都是笑着跑出去的,因为他们说敢肯定我不会是个哑巴,我爹也不是我爹。我很长时间才会学着说话,可能是小时候营养不良,我倒是觉得这是因为没有人教我的原因,我爹不会说话,我娘懒得和我说话。经常自己唠叨:小畜生,生来就不会叫娘,这个天杀的啊!又哭又喊,我爹则不作声,那时候记忆中没有阿爹的面孔,因为他总是很晚回来,也总是永远寂寞的做的门槛上,留给我们一道模糊的背影。

    说起来很奇怪,有一天我开始说话了,更奇怪的是,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小畜生。老娘趴下来用耳朵听清了,有哭喊起来,说她命苦啊,儿子刚说话就会骂娘!其实当时我记忆中最常听见的就是小畜生,所以当时顺嘴就说了出来。娘后来又开始骂爹,说当初为什么不听她的话把我扔了喂狗。

    我一直以来认为我娘不会这么狠心,因为首先向我娘提议把我喂狗的是一个老太婆,在横躺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说话嗓音嘶哑,两手干枯,走路蹒跚。小时候每次过来抚摸我都弄得我很疼,我张嘴就哭,很不客气

    我觉得我当时只是在求救而已。就是她告诉我娘,我是个破门星,生来就是克死父母的命!说我留不得,趁我还不能反抗的时候,扔到横塘沟淹死。我觉得我娘动心了,后来我还是没有被溺死!只是我娘说把我喂狗的次数更多了,于是童年我娘,还有我爹的在门外嗥叫的狗,还有那未曾见面的横塘沟的水占满了我刚刚有的记忆。

    当我渐渐大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多了一些责任,就是成了娘的撒气的东西了。她老打我,这很要命,更要命的是:我从来不哭,从来不求情。我娘就一边打一边喊:小畜生,教你不说话,教你还硬,把你打成和你老子一样…… 那个老太婆也会常常走进我的梦里:她拄着拐棍,步履蹒跚的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脚步不稳的追着她,想让她告诉我娘我不是破门星。她总是头也不回,我们就这一天永远也走完的路上……而我依稀感觉我的娘在后面就要赶上来。这一切在我脑海总始终无法抹去。

    我幼年的时候,头发刚刚掩覆住额头,就遇见我的二娘和堂妹,她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那天我清晰记得她们坐船顺流从长干河顺流而下,来到横塘我的家。记得那是三月天,横塘的一切都很明媚,燕子徘徊,这是一个好季节。我看见同样幼稚的堂妹,她羞涩的笑了,我们开始绕着桌椅开心嬉戏,我们笑着,窗外的杨花散落,柳芽开始抽新,我觉得我的灰色童年开始有了色彩,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笑,很灿烂。

    后来我才知道,二娘带着堂妹从很远的重陵赶来,其实当二娘还是个姑娘的时候一直都在横塘的,后来和我未见过面的二伯去了很远的重凌,二伯在那边服役,我二娘不顾一切跟着去了,后来就在横塘人们的记忆里模糊了。人们只是恍惚记得二娘在没有离开之前,是一个百里挑一好姑娘,甚至夸她的话,都已经传到了上游的春城斜角的长干里。

    我父亲静静的倚在门边,也许那时候他想起了,我的二伯,他很久没见的兄弟。他的确是很伤感,他挥舞手臂告诉二娘,他看到堂妹就想起了我的二伯。我当时是什么都不管的,和堂妹在屋里东奔西跑,也希望我娘开我一眼,我就跑过去拽她的衣角,她说:小畜生滚开!

    再过一年以后,我七岁,我问堂妹几岁了?她说,六岁。

    有一天她从家里跑来告诉我说,我就要上私塾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读书,我娘一直跟我喊说我只会和父亲杀狗,而且是一辈子。那天我回家,看见二娘和堂妹在我家。我听我娘说:小畜生能考个狗屎状元,和他爹一样,狗命一条。我爹站在院子里,正在杀狗,那条狗令死前悲惨的哀号,让我想起了我很小的时候,我伸了一下脖子,后背发冷,爹示意我进屋怕吓到我。而我真的被吓到了,当天夜里,我就梦见我和他们一起奔跑在横塘沟的长岸上,后面我娘拿着刀追我叫我小畜生。

    到了屋里,娘指着我跟儿娘说:你看小畜生这样,狗眼看不了圣贤书,狗推进不了夫子的私塾。

    二娘说:怎么说娃也要念书识字,不能向他爹,哑巴了一辈子,受别人欺辱。

    娘说:他能识字,除非等到横塘沟的水流干。

    二娘开始乞求

    娘说:好好好,要去就去,去了再也别回来,小畜生以后滚远点,在我身边碍眼。

    娘说她不管我啦,说我不是她儿子,早晚都要飞走,给别人家当儿子去。后悔当初没用横塘沟的水把我灌死。

    二娘站了起来:你不认,好,我认。说着拉着我的手走了出去,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感觉,只是跟着。后面传来我娘哭天喊地的声音,院子里的那条可怜的狗,和我最后一次目光相对。

    2

    七岁那年,二娘把我领过去和她们一起住了,堂妹在门口端着饭碗迎着我们,我看见她笑了,笑得灿烂。刚开始我还很拘谨,到后来我知道她们真心的接纳我,我年纪很小,情感却和他们融洽亲密了。

    夏天刚过,二娘说:明天送我去私塾,给我找了一个先生,叫我以后听他的话。

    我说:二娘,我只听你的话。

    二娘抚摸我的头说:傻孩子,二娘知道,以后你要好好学。

    我问:堂妹去不去。

    二娘笑着说:她会每天去接你的。

    我觉的我很对不起堂妹,我说:叫堂妹去读书吧,二娘,我不去。

    二娘拍着我,说:女孩是不能读书的,水冲,你记住以后你要好好念书,对得起二娘这片心就好。我点了点头,开始哭了,我告诉二娘,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水冲。我说二娘,我都快把水冲忘了。二娘哭了,幼小的堂妹站在旁边看见我们流泪,不知所措。

    转天,我看见了老夫子,还有很多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我知道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可是我有种预感很不好,我抬头看着老夫子,记忆中又闪出那个要我死的老太婆,我一哆嗦,打了一个冷颤。一切还是开始了,以后每天我都来这读书,门外是每天等我下学回家的堂妹。

    读圣贤书没有什么不对的,而我能有这个机会也要加倍的珍惜,我要好好的学习不让二娘伤心,还有证明给我娘看,我不是小畜生。我的同伴们,以前我都很熟,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只知道每次都会有大人在他们身后叫他们:公子,少爷。他们在我身后和我娘一样叫我:小畜生 .我在这里读书,这就让我很害怕。因为会有越来越多的同伴,会叫我小畜生,逐渐的淡忘我的另一个名字:水冲。这样下去,我就会身单影孤,可是也没有什么,我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除了堂妹。

    有一次,富少爷们叫来他们的表妹,围在我的身边,叫我跪下去,玩青梅竹马的游戏,我呢,自然支配当竹马,给他们的富家表妹骑,我原本是不想的,他们开始威胁我,把站在门口的等我下学的堂妹,拉来。后来,我做了竹马,富少爷在我身后赶着,等他们玩够了,说我只配做竹狗。少爷们一哄而散,想法在去讨他们们表妹的喜欢,当身边只剩下堂妹的时候,我们抱着哭了。那一次叫我知道了什么叫尊严,也就是那一次,我没了尊严。

    我们没有告诉二娘,没有原因。以后的日子里,我终日成了他们嘲笑,戏弄的对象,他们知道我爹是哑巴,知道我爹是杀狗的,后来也理所当然知道我娘是破鞋。我一切都在忍,你可以说我怯懦,我承认,就像一想起我娘,我就很害怕,我变得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了。或来有一天,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小男孩跑过来,让我做他弟弟,他说我哭的时候很像他弟弟,他叫我水冲,我知道他和他们不一样,那天以后我又有了好朋友,我叫他哥。他领着我来到横塘沟,指着江水说,他的弟弟就在这里下去,再也没上来。我们一起坐在堤坝上,长久不语。当时我还年少,我还无法了解死亡的深意,我觉得死了就是一动不动,不能吃饭,永远的在睡觉。人很安详的躺在那里,大概再也不会受罪了。可是那天横塘沟诡秘的水,突然一下子让我更近的感受到对死亡的惶恐。我们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我告诉男孩,哥,我们要好好的活。

    我一直盼望我爹娘回来看我,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觉得不可能了。

    秋天过去,每逢寒冬的时候,我就特别容易流鼻血,那时候看着鲜血低落,我以为我快要死了。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漂浮起来,像北风吹的似的,正在无情的掠走我的生命,不让我继续拥有。堂妹在一旁哭泣,她也肯定以为我就要死啦。二娘带着我去长干城里,找大夫,回来后拉着我的手说:苦命的水冲。便哭了起来,全然不顾一旁年少吃惊的我。那段日子,我总是感觉自己的生命会在某一天,悄悄的失去,我仿佛看见了那个我叫他哥的男孩的弟弟,出现在我面前,冲我笑,说他很寂寞。

    冬天再冷的一些时候,私塾放假了,我可以短暂的告别它一段时间。,眼看就要到年关了。我许诺,夜里飘起了雪。我无眠想起了家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嘴里有点苦,跑出去喝水。其实我想我是不能回家了,就是那年秋季,娘和爹搬到了更远的地方,长风沙。我到现在才知道,我想我娘真的是不要我了,这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模糊的老太婆,也许她说的对,我是个破门星。或许我也不是我娘的儿子,有时我会觉的二娘才是我的亲娘,我是她生的,要不怎么会对我这么好。有一天我叫她娘,她把我搂在怀里:傻孩子,

    水冲你记住,你是你娘生的,她才是你娘。等你长大了,你娘会来接你回去。二娘说的话我总是深信不疑。

    第二年春天,燕子一如往年一样飞来,横塘还是如期的明媚,我开始认真的学习,这一年的春天有一件事情轰动了横塘:皇上要南下江南,做龙船路过长干河。老夫子对这件事很激动,让我们到那天一起去长干河的岸边恭迎皇上,顺便感受一下皇恩的浩荡,我自然也去了。长干河是横塘沟的母河,在长干里的郊外,我们起了大早就去那里盼望,我的堂妹跟在我的身后,我看见老夫子一脸严肃,仿佛天要塌下来,我很不解。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了很多的船沿着长干河过来。老夫子回头叫我们都跪下,自己到先跪下了。我们不敢怠慢,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皇上听见要杀头。我和堂妹并排跪下,很怕。我分明感觉到老夫子在颤抖,他也害怕吗?可能是太激动了吧?整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因为皇船行驶很快,也因为,皇上怎么会停下来看一个老头领着一群毛孩子瞎胡闹呢,也许皇上以为这是理所当然,是呀,谁见了皇上不是这样。我没觉得我贵的不对,反而觉得很光荣。可就是那个时候,我的鼻子不争气,又开始流起了鼻血。堂妹看见大叫了起来,我却不敢动,示意她先别动,这个时候谁敢动呢?不看见龙船消失谁也不敢动,堂妹开始哭了,她终于还是为我担心,喊道这样会死的啊,说完用手捏着我流血的鼻子。我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龙船终于不见了,它去他的江南。我也感觉到我的窘境,我分明有感觉到老夫子生气了,他不会容忍我和堂妹这样放肆;我也分明感觉同学的愤怒了,因为他们不会容忍我惹老夫子生气。老夫子挥舞戒尺,在长干河边,用力的打下去。我没有留下一滴眼泪,我只有忍着不哭,同学们开始骂我的堂妹,小妮子开始会疼人了,给小畜生做媳妇,哈哈。

    3

    后来长干河畔,一个瘦瘦的少年,身后是他小一岁的堂妹,从长干河回到横塘沟。

    堂妹和我,一起伤心,开心,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过的童年。不开心的事情总会过去,日子在不经意间打马而过,我们一起成长。

    我们再长大一点后,就可以到横塘的水渠捉鱼拉,看见鱼在水里热闹的跳跃,我们忘情的嬉戏。堂妹不让我杀鱼,说我那时候的样子很残忍,她很害怕。也许堂妹也是水里的一只开心的小鱼儿吧?后来我觉得我错了,横塘池里的正开的灿烂的莲花更像我的堂妹。

    我的堂妹叫:莲花。

    我给她我亲手摘的莲花,这时候一切不开心的事情抛在脑后,不再去想白苍苍的老夫子,那时候,也不再想家。我们玩的很晚,躺在青草上,堂妹叫我给她背诗,我就不厌其烦的认真的背,堂妹也不厌其烦认真地听。直到太阳下山,直到二娘喊我们回去吃饭……

    我的腿断了的故事,我还依稀的记得,我堂妹莲花喜欢风筝,骨子里的喜欢。我们很小的时候的时候经常会站在旷地上,看那些富家子弟们放风筝,他们欢腾,奔跑,堂妹常常看得入神,她就那样寂寞的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中那漂浮的风筝,很久很久。她不再有笑容,好像自己要一直静静的站立在那,自己要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少爷,公子们鄙视的眼神投给了我们,我们不顾。这片草地不是我们放风筝的地方,那天即使我们有了自己的风筝,也会被富家子弟们嘲笑,我们的风筝简陋的傻傻的可怜,就像一只被水淹过的雏鸟,没有一点生命力,我们的风筝线也是短的,注定再怎么飞也飞不高。富家子弟们是不会容忍我们在这践踏兴致的,我在前面默默的走出这,后面跟手里拿着风筝的堂妹。她依依不舍,抬头看着这片天空,我那时知道她是多么想让自己的风筝飞上去,永远的飞,带走她的梦想。可是我们的风筝的确是太可怜了,我们此时又和我们的风筝有什么分别呢?

    直到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和堂妹趴着窗外看着外面的世界,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和亲切,这样的夜晚在我们的童年里给了我们很大的乐趣,还清晰的记得二娘坐在我们身边,讲着古老的传说,看流行滑下天角的一瞬……我们曾经有过的苦难,也会悄悄的对着星月诉说,我们没有告诉二娘,这算是我们的秘密吧。堂妹眨着眼睛,叫我和她一起到外面放风筝,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夜晚,当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才会有种异常轻快的感觉,可是外面没有风!于是等待的日子开始了,我们期待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而且还有飘了来阵阵的风,只求可以把堂妹的风筝带向夜空,和星星作伴。一想到这些,我们盼望的更加殷切,我还用我的毛笔蘸了墨水在风筝上画了一个莲花,我说莲花就是堂妹,我要把她带到天上去,莲花灿烂的笑了。我们等到那一天,开心极了,飞奔出去,来到那片草地,就好像完成一项艰巨的使命,我们相互笑了笑,后来我们的风筝承载莲花飞在了夜空,我知道还有堂妹的愿望。我们几乎忘情了,在草上放肆的奔跑,我们在地上,莲花在天上……突然一阵强劲的风,好像发了脾气的老夫子狠命的风筝吹到了树上,我们站立在树下,风筝在向我们求救,那朵莲花透着一种美丽的光亮,树很高,堂妹急得要哭了,可是没有办法。

    她抬头看着说:我们天亮的时候在想办法吧?

    我觉得我一定要把树上的莲花摘下来,我又怎么忍心它在树上飘零的一夜,

    我不顾堂妹劝阻,义无反顾的爬上树去,很艰难的伸手去解救它,它就在我的前面咫尺,可我总么也达不到,我有往上近了近身,右手攀住一个树枝,半个身子腾空,终于可以抓到它了,可是我忽略了树枝的承受力,“咔嚓”,我的右手没了依靠,不再牢稳。我从树上摔了下来,耳边是堂妹的惊叫声。我落下地的时候,左脚痛得厉害,我知道腿断了,堂妹慌张的看着我,泪流满面,我强忍悲痛,可是头很眩晕,我强打精神说:莲花,回去叫我阿爹来,莲花望了我一眼转身往回跑去,我看见弱小的莲花渐渐远去,我也是去了知觉。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了哭得伤心的堂妹,还有深深为我担忧的二娘。我问二娘我怎么回来的?二娘说:是你阿爹被你回来的。我拼命的回想,可是什么都记不起,很快我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娘和爹已经搬到很远的长风沙不会再来看我,他们不要我了,我不在二娘怀里放声痛苦,二娘说苦命的孩子。我的腿断了,我还是把风筝送到了堂妹身边,接下来几天我做了很多的梦,我梦见了我阿爹背着我走在横塘岸上,他说要带我去长风沙,可是很快父亲就把我放下来,扔下我一个人,自己渐渐地走远了,留给我一道模糊的背影,我喊他,他头也不回;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长风沙的我家,我娘站在门口哭喊:小畜生,忘了谁生你了,然后又说,小畜生,还回来干嘛,回来气死我们……在梦里我又遇见了堂妹,她亲着我的额头,叫我:水冲哥。她和我手牵手,一起奔跑。横塘边上,走来瘦瘦的少年,身后是比他小一岁的堂妹。

    还好我的腿是在夏天坏的,二娘说这要是在冬天一定有苦了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在休学,可以不用去私塾了,那个我管他叫哥哥的小男孩,每天一如既往的来叫我老夫子所教授的,堂妹有可以每天陪在我的身旁,我感到了无比的幸福,夏天过得无比的快。就在我可以下地走路的那天,那个小男孩跑来,和我道别,他要走了,和他的阿爷到岭南去,我才知道其实他早就应该启程了,为了我落下功课,一直等到我的腿好。 我说:岭南有多远。

    他指了指南面,说:很远要翻过很多的山,过很多的河。

    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啊,哥?

    他说:几年,或者几十年,但我一定要回来看我的弟弟。

    小男孩把他的笔墨赠给了我 ,和我堂妹一样期盼我以后不再受人欺辱,一定要走出横塘。后来小男孩走了,我到横塘口,和他告别,秋风萧瑟,大雁南飞,我想象着小男孩和归雁一样往南,在往南,哪一天找到自己落脚的地方才会停下来,我望着他乘船,转过一座山消失了我的视线,哥,你一定要回来看你的弟弟。小男孩有自己的名字,叫阿苦。那一年和我一样十三岁。

    4

    莲花的阿爹,我的二伯我从来没有见过面,二娘说他在重陵戍边,生了莲花以后还没有看女儿一眼,就有匆匆的随军北上,到了遥远的重陵,二娘说她抱着莲花去重陵找二伯 ,没有音讯,到处都在打仗,烽火不断,沿途百姓逃亡,死伤,弃婴,野狗,荒田,满目疮痍。她们在重陵一代苦苦找寻了五年,也没有结果。二娘不去往坏的地方想,只说当兵的连年征战,走南闯北,也是宿命,找不到就算了,莲花五岁那年回到我们的老家,横塘。后来有一天莲花做梦哭着醒来说她,梦见她的父亲,他再也不要我们了,再也不会回横塘找我们了,莲花哭得很伤心,说她再也没了父亲。以后莲花很少再有灿烂的笑容 ,我把一切看在眼里。堂妹啊,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啊?

    二娘把所有的期望放在了我的身上,我读完私塾后,又到几里外的长干里开始读乡学堂,我从来不敢懈怠,只是为了我二娘,还有堂妹,莲花。

    日子在不经意间总是过的很快,我和莲花都在长大。我去了长干里,堂妹不会经常去接我了,女孩子家要学的东西也很多,她总是脸上带着羞涩。

    莲花十六岁后又开始有了笑容,她笑得更加的灿烂,现在想起来,我们当时面对的一切对于年少的我们总是陌生,包括死亡,成长,就像长干河里的水不停的向江南流去,我知道江南是个诗情画意,梦里水乡的好地方。匆匆的河水,我感觉到年华的流逝,总有一天我们要长大成人,独自面对一切。我十七岁那年,头发也终究不再焦黄,身体也不再弱不经风。

    那一年,我必须离家远行。这一去将经过险恶的嵣峡,那五月一到,江水淹没一带礁石,行船易生不测,二娘叫我千万小心,绝不可以轻触险境,莲花为我在一旁默默的收拾行装。 莲花再一次收敛了笑容,让我很感伤。我终究还是要走,我把一切归于宿命,长干河的水永生不会干涸,而宿命也注定一生都无法摆脱。我想起了我娘和哑巴的阿爹,他们也早已忘记他们的那个叫水冲的儿子了吧,当年我意外的在娘的肚子里,顺流而下来到横塘。我能感觉到,那个不能说话的陌生的男人的苦楚,他留给还没出世的我一个模糊,无力的背影。

    而眼前,十七岁的少年,马上就要离开横塘,坐船而上,一路风尘仆仆奔向那无比繁华的京都,此去经年,路途遥远,前程未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还。而我终究一去没还。

    很多年以后,京都这个金粉之地我已经住的习惯了。只是今年的秋风吹得比往年早,凉意重重扑面而来,而今我感觉自己的容貌一日日的憔悴苍老,眼睛也开始昏花起来,看东西经常会有重影,模糊不定,渐渐的看不清梦里的横塘。我躺在榻上睡眼朦胧中恍惚看见了,我的堂妹,莲花走过来对我说:什么时候你打算从巴郡返回故乡?请一定要事先写封信回来通报,我一旦得到消息,必然立即到七百里的长风沙这地方迎接你,纵使路途遥远,纵使地极湍险,一点也无法动摇我的心意。

    后记: 我走后三年,横塘再次涨水,长干里的官员回朝上报,长干河下游的两岸居民,无一生还。也就是那一天起,我知道我的家没有了,还有要我长大叫我做人的二娘,还有和我一起长大,一起度过艰苦岁月的堂妹,莲花。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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