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不要……不要啊……」

    拉着妇人的手,少妇徒劳无功地想要从他怀里抢回自己的孩儿。

    刚出生的孩子,只是虚弱地哭着。稀疏而腊黄的发丝下,覆着一张惨白的脸。一双本该有力踢动着的腿,此时只是泛着青紫,软软地垂在了一旁。

    「这孩子以后不会走路的。」那妇人冷冷说着。「留他下来是要拖累整家人吗?」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照顾他,我会好好照顾他,不会连累到别人!」产后虚弱的少妇,声嘶力竭。

    「……哼,这种残废有什么好的。要孩子,以后再生一个不就行了?」

    「可是这是卫哥哥唯一的孩子啊。」少妇哽咽着。

    「……还没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父亲,根本就是一个祸胎!」把孩子摔回了少妇手中,妇人气愤地说着。「我告诉你,如果你这么坚持着要养,就自己养!」

    被摔疼了的婴儿,即使害怕、即使疼痛,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哭着。

    然而,少妇却是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不断亲吻着。

    这是她的宝贝,他唯一留下的亲人。即使没人爱他,再丑再怪,也是她的孩儿。

    「对……对!就是这样,情情……来……牵着娘的手,来……!」

    虽是仍然耐心地牵着幼儿,少妇已然累得没有了力气继续下去。

    才走没几步,那双细瘦的腿就无力地跪了倒。

    「呜……」

    那孩儿也已然累极,再加上跌倒的时候摔疼了膝盖,忍不住就是呜呜哭了起来。

    放开了自己孩子的手,少妇跌坐在地,无力地看着那个整日哭闹的孩子。

    天生病弱,再加上这家族当真一点儿怜悯都不肯给,由得她们母子住在村边的破屋子里自力更生。

    靠着娘家偶尔的接济,日子过得清苦艰辛。

    「那时候我是不是让你就这么死了比较好,情情。」少妇哽咽着。「那个时候我们本来就应该一起死,然后到地府跟你爹爹重聚。」

    看着自己母亲伤心,哭闹着的孩子静了下来,呆呆看着她。

    「情情,对不起,娘没把你生得健健康康的……」少妇哭着靠着墙壁哭得伤心。「对不起,娘已经好累了,好累好累了……」

    好累好累了……累得再也睁不开眼睛……

    好苦好苦……苦得不想要再见到明日的太阳。

    见到自己体弱的孩子,见到整屋的破败以及荒凉,见到……在不远的地方幸福生活着的家人……

    「……呐……」一路爬行过来的孩子,拉了拉自己母亲的衣裳。

    转过头的少妇,看见的是自己孩子担心的脸庞。

    「……对不起,娘没事了……」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少妇低声地说着,不断说着,直到孩子小小的手掌轻轻摸着她的脸颊,少妇才哭了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娘不该这样的……对不起……情情……」

    「娘?」

    夜里,少妇就着月光缝着衣裳,而那小小的孩子则是拉着她的衣摆。

    「怎么了?情情?」少妇停下了针线活儿,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什么叫做跛子?」小小的孩子无辜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闻言,少妇的眼眶都红了。

    「这个词是谁说的?」少妇强忍着眼泪,勉强问着。

    「……他们都这样叫我,他们都在……笑……」孩子的眼睛里有了泪光。

    「别理他们,情情。」少妇深深地吸气,像是这样就能把眼里的泪水都收了回去似的。「别理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去。」

    「可我……我不要当跛子……」孩子的脸上流着眼泪。「我不想要当跛子,他们都在笑……」

    「情情,这世界,就是这么残忍。」少妇的双手放在了孩子肩上,心痛地说着。「他们说的跛子,就是不良于行的人。他们喜欢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来彰显自己的强大。他们是坏人。」

    「……娘,那好人呢?好人就不会笑我了对不对?」孩子问着。

    「……是啊。」少妇欣慰地笑着。

    「……那我要去哪里找,娘……」孩子兴奋地问着。「找着了他们,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没有说话的少妇,心都碎了。「很难找的,情情……这世上,好人通常都死得早……」

    「……为什么……」

    「因为……老天没有眼睛……」少妇咬着牙说着。

    孩子不会一直牵在自己裙旁,他们总是会被新奇的世界所吸引,然后,遍体鳞伤。

    随着自己的病重,那弱小的孩子却是渐渐地变得坚强而且独立。然而,那无邪的笑容却也越来越少了。

    没有了母亲的保护,他提早看见了外面的世界,然后,越来越是沉默。

    一日,当她发现碗中竟然有着一块鱼肉时,那颤抖的手几乎就要捧不住碗。

    原来如此……难怪,那孩子稚嫩的手掌越来越粗糙了。

    才八岁大的孩子……

    ……快死吧……自己快点死去吧,死去了以后,变成了鬼,她就能继续守护着这个孩子,然后,也不会再拖累他了……

    她就能把那些恶人一个个地都害了死,然后,让自己的孩儿幸福快乐地生活着。这病,好不了了,她自己晓得,所以,快些死去吧……快些……

    于是,隔天,当那八岁的男孩子带着另外一块鱼蹦蹦跳跳地回家的时候,看见的是自己母亲上吊身亡的尸体。

    孩子更沉默了,然而,那饥饿却不会随着哀伤而消失。

    孩子已经长大了,大到了会工作,赚取食物来喂饱自己。孩子已经长大了,大到了晓得自己要躲在角落,否则就会有人生气,然后,就会有人打骂自己。

    可是他还是不懂,为什么娘要丢下他呢。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除了娘以外,没有人喜欢他啊。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没有人愿意正眼看他,不管他怎样怎样的努力,他们就是讨厌他啊。

    「武功?」

    「是啊,你学了武功,就没有人敢欺负你啦。」美丽的女孩子笑得灿烂。「而且,有了内力就可以打通血脉,你就可以健步如飞了!」

    「……真的吗?」

    「是啊,我会骗你吗,忆情?」摸着他的脸颊,女孩子着眼睛。「我好喜欢你喔,只要你乖乖地听我的话,我让爹爹教你武功。」

    「……真的吗?」男孩子的眼睛发着亮。

    然而,那只是另外一个恶梦的开始。

    那一天早上,他第一次有了了结自己生命的念头。

    用颤抖的手拾起了地板上的匕首,对准着自己的心脏缓缓刺入。

    冰冷的刀锋接触到赤裸肌肤的那,他发了个寒颤。然后,血冒了出,那手就再也握不住刀柄。

    好疼……匕首落了下,连同着眼泪。

    「我要带一个人去中原当饵。」一个堂哥冷冰冰地说着。「要看起来可怜些的,谁要去。」

    「……我去!」唐忆情连忙喊着。

    「……你?……哼……」

    「什么事我都做,求求您!」

    「……」打量了他一会儿,那堂哥才冷冷地笑了。「看来你也挺适合的,好啊。」

    男子的计划,直接而有效。

    他们加入一个商队,与目标的两人走着同样到靖州城的路线。然后,就是血腥的屠杀。趁着他们到来援救的时候,一个扮凶手、一个扮被追杀的人。到了时候,就一起下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唐忆情对自己的暗器手法没什么信心,但是,既然堂哥带出了唐门镇派之宝,那既急又狠的千枝银针一出,只要划破了一丝皮肉就能致命!

    「一个给你,一个我留着。」男子是如此说着的。「前后夹杀,我就不信他能躲到哪去!」

    这计划本来就会成功,不管他武功如何的高强,只要让那千针错到了眼前,只有丧命的份。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怀里的千针错根本发动不了。

    他没有想到,在他绊着那人之时,堂哥就出手了。

    他更没有想到,推了他一把,捱下所有银针的,却是他本来要下手的对象。

    唐忆情坐倒在地,看着那人师侄发了狂似地与自己堂哥厮杀之时,只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的崩溃了。

    既然所有人都要自己消失,那自己就死去好了!

    「别哭了……」那人却是对着自己温柔地笑着。尽管他的唇已经发了黑,尽管他的气息微弱到几乎就要消失。

    看着那人,唐忆情眼眶中满满的泪水就要流了下。

    只要划破了一点皮肉就会致命的暗器,他捱了几百。没有立毙当场,是因为他的功力深。

    如果他不顾忌着自己,也许躲得过也不一定?……至少,不会在胸膛上钉满了毒针。

    「没事了,小兄弟,没事了……你没受伤就好了……」那温柔的笑容,自从母亲死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像我这种人,你也救……」唐忆情颤着唇。「像我这种早就该去死的人,你也救,你疯了不成!」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吼,有着满怀的愤怒以及内疚。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是个好孩子……」

    看着那人渐渐地不支倒地,唐忆情转过身,冷冷看着苦战中的同门。

    想要逃跑的堂哥被愤怒的少年缠着,气急败坏。然而,见到了唐忆情愤怒的眼神,才真是让他呆了。

    那总是怯懦地缩在角落的唐忆情,曾几何时也会动气?

    「啐!」那人更是急了,两人若是连手起来,他可是毫无胜算。

    「……华清雨,你还缠着我,你师叔就要死啦!不先听听他的遗言!」

    趁着华清雨心乱之际,那人狡猾地继续喊着。

    「小心点C影神针!」

    华清雨一愣,连忙翻过了身去,然而哪来的神针?

    只见那恶徒扬长而去,华清雨气急败坏。

    「……清雨……」男子虚弱地唤着,然而,声音太过微弱,于是,唐忆情靠了过去,着急地听着。

    「你要说什么,再说一次?」

    「……清雨……」

    「……华清雨!你师叔叫你!」唐忆情连忙回头大喊着。

    「……师叔!」仿佛大梦初醒,那华清雨总算才着急地奔了回来,小心地抱起了自己的师叔。

    「……小心……清雨……他也……」

    微弱的声音,像是要告诉他一件重大的秘密。青年的眼神里满是着急,然而,他却渐渐地,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失去了。

    「师叔,您说什么……师叔?……师叔!」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师叔无力地阖上眼睛,华清雨急得乱了方寸。

    「……把他放下来,快!」唐忆情连忙喊着,一边从怀里慌乱地掏着东西。

    「什么……」同样急红了双眼,华清雨呆呆地看着唐忆情。

    「不想他死就把他放下来!快点!」唐忆情急坏了,他怀里的东西洒了满地,他着急地找着。

    闻言,华清雨连忙将自己师叔放了下来。

    找着了东西,唐忆情连忙倒了一瓶子的解毒剂到那人嘴里,接着就是剪开了那人的上衣。

    几百支银针在阳光下闪耀着不祥的光芒。

    唐忆情用着磁石,颤着手小心地吸着。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把毒针都吸了出来。

    「我……我帮你!我帮你!」华清雨着急地说着。

    「只有一个磁石。」唐忆情颤着唇,不敢放慢动作。

    几百支的银针,细如毫毛。烈日下,唐忆情额上的汗水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胸膛上。

    直到,最后-支银针被吸了起,唐忆情扔了磁石,竟然就趴伏在他的胸上,一口口地吸着毒血。

    愕然地看着唐忆情,华清雨跌坐在地。

    剧毒的黑血在他嘴角淌着,他的唇也翻了黑。然而,他还是一口又-口地吸着,直到鲜红的血冒了出。

    「你……」华清雨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烈日下,唐忆情的眼睛无力地闭了上,身子也微微晃了晃。

    「小兄弟!」华清雨连忙扶住了他。

    「……」唐忆情缓缓睁开了眼睛。

    「够了……不要再……你自己也会撑不住的……」华清雨痛心地说着。

    「彼对我有滴水之恩,吾当涌泉而报之!」一把推开了华清雨,唐忆情抓起了身旁的匕首,朝自己的手腕上就是划下了狠狠的一刀。那鲜血立刻激涌而出,洒得青年一身。

    「你……」华清雨惊得呆了。

    唐忆情将自己的手腕靠在青年的唇边,另一手扳着他的唇,要多一些血流进他的嘴里。

    「喝……快喝……求求您……」唐忆情伏在青年耳边,低声求着。

    鲜红的血,在那烈日之下发着美丽的光芒。华清雨无法移开目光。

    那涌出的血仿佛不会停止,而唐亿情的生命也渐渐地流失了。

    「以我命,换你命……」唐忆情低声呢喃着。「愿上苍悲怜,许我以无用之躯,换你一世安康……」

    像是他的祝祷应验般,那青年果真是睁开了眼睛。

    唐忆情的笑容,非常非常的温柔,那本是他早就要遗忘了的表情。

    「太好了……」唐忆情看着青年清澈的双眼,喃喃说着。「太好了……」

    「……小兄弟?小兄弟!」

    眼见唐忆情就要倒下,华清雨连忙扶住了他,接连点了几个大穴。

    青年从那沙地上缓缓撑地而起,也是静静地看着唐忆情。

    他的嘴边还残留着他的鲜血,而那本该腥腻的血液,却是清香芬芳。

    「……师叔……」华清雨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师叔。

    「你带上他,我们回镇上。」青年挣扎地站了起来,气喘吁吁。

    「师叔,我也扶……」

    「不用,你带上他就好。我们快回去,不然他也撑不住了。」

    躺在床上的少年,有着过于瘦弱的身体以及苍白的脸庞。华清雨不晓得为了什么那个凶手会追杀这个少年,然而,善恶两面中,想必这少年是善的一方。

    失血过多的少年,夜夜发着低烧,微弱的脉搏总在停止了半晌之后又挣扎着继续。华清雨的师叔在睡了一夜后就会笑了,然而,那少年却只是在生死之间徘徊着。

    「他究竟是吃什么过活的?」华清雨握着那只细弱的手腕,低声呢喃着。换来的却只是自己师叔的沉默。

    对于之前没有听得清楚的呢喃,自己的师叔也只是一笑带过。

    华清雨总觉得,自己的师叔有着没有对他说出的秘密。

    少年醒来的时候,华清雨正在喂他喝药。一见到了他,少年却惊恐得像是见到了鬼似的。

    不但打翻了药碗,也弄湿了两人的衣服。缩在床角的少年像是华清雨会杀了他似的,与先前那个让华清雨看得目不转睛的少年实在是一点都不相像。

    少年之所以没有惊声尖叫,也许是因为过于虚弱以及声音太过沙哑的关系。

    「别怕别怕……」想不到会有如许的转变,华清雨只能努力安抚着,一面后退着。因为那少年已经像是要嵌到墙壁里似的。

    然而,等到华清雨退了几步,那少年竟然就是夺门而出。

    这下子华清雨整个人可都呆了,可当他终于想到了少年的病体之后,就是连忙追了出去。

    「别跑啊!」华清雨高声喊着,然而少年却一点都没有听从的意思。

    一直到了少年奔下楼梯,却又失足坠落的时候,华清雨的心脏几乎就要停了。

    但是,少年却落到了自己师叔的怀里。而那惊慌的少年,却只是愣愣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

    「你醒了。」男人只是温柔地说着,眼里是那种少年总是在梦中才能见得到的笑容。

    醒了之后的少年,一径儿沉默着,只有在师叔面前才会微微地放松,露出害羞的笑容。

    华清雨总忍不住地逗他笑,直到少年忍不住就要翻脸为止。

    「你为什么就是这么怕我?」华清雨不止一次地问着,然而少年从未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华清雨不止一次地问着,而少年总也只是难过地看着窗外的青石路。

    「……石青。」终于有一天,少年低声说着。

    「……那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终于等到了少年回答的华清雨,忍不住兴奋地接下去问着。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少年只是苦笑着。

    是啊,家?他不晓得哪里才是他的家乡。家人?有谁是他的家人呢?

    难过了没有人听他说话,就连一个好脸色也从未见过。他就像是闯入了那个世界的外人一样,没有得到过一个笑容。

    他也姓唐啊,流着同样的血。然而,看他挨饿,看他受苦,看他哭泣,却成了他们最大的娱乐。

    他,没有家,从来没有过,现在也不会有。

    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也没有任何人会需要他。

    甚至,当他从这世界上消失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会发现到。

    「分你一个,来。」华清雨递过一颗水果,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对于这个脆弱的少年,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着。

    少年迟疑了片刻,才在华清雨的坚持下接了过来。小心地咬了一口后,那香甜的汁液登时便在嘴里散了开。

    「好不好吃?」华清雨高兴地问着。

    得来的,却是少年的泪水,直把华清雨吓得手足无措。

    「很好吃,谢谢……」少年只是低着头,在泪水中轻轻地笑着。

    华清雨两人本是要去靖州城办事,带上了唐忆情,这旅途上两人说说笑笑,唐忆情也渐渐放松了心情。对于华清雨两人来说,也许只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段,然而,对于唐忆情来说,却已经是人生中最为温馨的十日。在这短短十六年的日子,他已经看过了所有的人生百态。

    「石青……喂!」

    华清雨的一摇,把唐忆情邑了现实世界。

    「对……对不起,你刚刚在说什么。」唐忆情小心翼翼地陪着罪。

    「……你为什么常常看着我师叔发呆?」华清雨有些不满地问着。

    「咦!有吗?」唐忆情自己倒不晓得。

    「还看到口水都流了下来。」华清雨刮了刮他的脸。

    「真的!?」唐忆情连忙抹着自己的嘴。

    ……

    看着那笑倒在地的华清雨,唐忆情才晓得自己被骗了。

    然而,尽管是无奈地看着他,唐忆情也只是温柔地笑着。

    「你都不会生气啊。」华清雨看着他的眼睛,带着笑容问着。

    当然是会的啊,只是,以前没有资格跟力气生气,现在却是没有这个心情。他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的笑语,现在的他,仿佛就是刚从污泥中被拖了出来,正在一点一滴地被洗净。他好快乐,那种好久没有体会过的,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正慢慢地、试图地把一个叫做唐忆情的人小心翼翼地从这世上抹了去。

    他不要当唐忆情,他要当石青。他决定了,就算与这两人分别之后,他也要远远地离开那个伤心地,重新做人。做一个石青,好过做一个唐忆情。

    是啊,即使是分别以后……

    然而,接下来,他感觉到的却是华清雨的吻。

    当他离开的时候,唐忆情只是不自觉地捂着自己的唇。

    「对不起……」华清雨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仿佛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石青般的专注。「请不要看着别人,因为我喜欢你。」

    唐忆情的眼睛根本离不开那双诚挚的眼眸。

    第一个说喜欢自己的人是母亲,而她选择了最为残忍的离开方式。

    第二个说喜欢自己的人是师姊,而她喜欢的是支配着自己的快感。

    第三个说喜欢自己的……眼里却只有自己……

    「我不值得。」唐忆情只能小声地说着。

    「你值得的。」

    「你会后悔,一定会。」唐忆情的语气,轻轻柔柔的。

    「我不会。」华清雨认真地说着。「我会给你一生的幸福,只要你属于我。」

    是吗,是一生的幸福吗?即使你晓得那毒害你师叔的凶手,我本也是其中的一个。即使你晓得就连石青这个名字都只是一个谎言,你也不会后悔?

    生在华山之中,备受重视跟疼爱的华清雨大侠,你又该如何晓得生长在唐门里,一个小小的唐忆情心里在想着什么。

    我用石青这个名字,就是要骗得你们的友情跟关怀。骗得这些,我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华清雨走过他的房前时,敲门问着。

    他的声音有着浓浓的疲惫,因为他即将要再度出门去寻访名医。一个在隔壁村里,被尊称为神医的大夫。

    「我睡不着。」唐忆情低声说着。

    「……我要出门了,师叔他……」

    「我会小心照顾的。」唐忆情低声说着。

    「……谢谢你。」

    「不会。」

    因为,这是我的罪业。

    那鲜血只能挡得一时的毒气,为了那残留着的剧毒,唐忆情翻遍了所有的医书跟毒经。

    华清雨并不晓得,他的师叔之所以能活到现在,靠着的并不是那些神医的药,而是自己在他出门时偷偷喂给他的解毒剂。以着自己的血为药引,唐门的毒为辅,以毒攻毒,一点一滴地化解着那可怕的剧毒。

    然而,这事情也总有败露的一日,因为自己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以及在衣袖下,一刀又一刀的伤痕。

    当他见到华清雨师叔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的那,他就只是跪倒在他的床边。

    「为什么。」华清雨的师叔,语气非常的沉重。

    唐忆情却连一个字也不敢说。他说不出口,因为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害他痛不欲生的凶手。每日每夜,当他痛得牙关紧咬,冷汗直冒的时候,自己的心仿佛也是在淌着血。

    「你不需要做到这样。」华清雨的师叔低声说着。「我早晓得了,我不会怪你。」

    晓得?唐忆情抬起了头。

    「我早晓得你也是唐门的人。」华清雨的师叔,在脸色登时铁青的唐忆情面前,柔声地说着。「所以,不必觉得你欠着我什么,自从那日你试着帮我解毒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了你。」

    「您为我捱上了几百针,这些血不算得什么。」唐忆情哽咽地说着。「没有您,我现在早就不在死了。」

    「那么,现在就算扯平了,好吗?」华清雨的师叔低声说着。「我华严秀一生,清清白白,光明磊落,就让我走得安心吧。」

    「……是……」

    「你真名叫做什么?」

    「……唐忆情。」

    「……忆情吗?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华严秀死的时候,唐忆情的世界崩毁了。那建立在谎言上的世界,比沙堡还要脆弱。

    他亲手杀了华严秀,那鲜血喷得他满身,而华严秀的笑容让他的心都碎了。

    他答应过他,既然害得他如此,就要负责了结他痛苦的余生。

    华严秀的脸上,残留着没有别人可以了解的满足笑容。而唐忆情,只是颤着手,流了满脸的泪水。

    他的心脏好痛,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楚。痛入心扉,痛入骨髓,他怀疑着自己是不是也中了毒。

    他蹒珊地离开,带着满身的血,窝在城里最为肮脏的角落里,整整三天三夜。他总觉得,有很多的事情应该好好想想。华清雨的事,自己的事,以及……华严秀的事。

    他身上洒满了华严秀的血,该是呕人的腥味,然而却比花还要香甜。

    在这二天,他想起很多的事情,然而,很奇妙的是,都是些快乐而且幸福的往事。

    他的母亲温柔地喊着他的小名,师姐的头上戴着花,牵着他的手带他上街。华清雨说他喜欢他,还有……华严秀……他的笑容,他说过的话……

    忆情,晓得吗……在我的身体里,也许还流着你的血喔……

    来生吗?该投胎做什么好呢……就投胎做情情的头发吧……轻轻摇啊摇的,又黑又漂亮……

    最后的那段日子,最后那一个月,他为他做羹汤,为他拭汗、喂他喝药。做的是人家嘴里说的下女的事,心里却是满满的充实以及快乐。直到,他催促着自己快些下手,在这最为安宁幸福的时候。

    「不要忘了我,情情。」

    我不曾忘过母亲,当然,也不会忘了你。

    第一个找到自己的,是当初带自己来到中原的师兄。而第二个,却是华清雨。

    当他从师兄手上救下自己的时候,自己唯一的记忆就只是不断的颤抖。

    恐惧着过去的恶梦,恐惧着那双带有着兽性的凶狠眼神。

    抱着自己回去的华清雨,不曾问过什么,只是为他洗净了身体,换上了衣服,接着是沉默地紧紧拥着他,仿佛他是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

    那是另外的一段美好时日。光阴之流仿佛停止了。

    而他,只需要享受着他的怜爱以及疼惜,不需要付出什么,就能得到所有。

    过去的一切太过痛苦,他宁愿过去的他就此死去。

    「我回去办一些事情,之后就来接你。」华清雨是这样说着的。「从此之后,我跟你,退隐江湖。」

    好美的梦,然而,却不可能会实现。

    因为,他是唐忆情,而石青,从来就只是一个谎言。

    所以,他目送着他离去,所以,他选择沉默的离开。

    他必须回到他本来的地方,回到现实的世界。

    毕竟,他是唐忆情,而这一点永远都不可能改变。

    —完—</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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