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如汪洋一般,从全身的毛细孔中渗出。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站在书柜前,将湿透的毛巾紧握在手中。

    直到听见她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在跑步机上待了那么久。

    他甚至不记得他是何时上去的,他只是想让脑袋放空,什么都不要去想。

    一直以为,他控制的很好,以为他可以靠时间,消磨掉那些不满与愤怒,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好漫长、好漫长。

    所有的事物都像隔着一层薄膜,听不明白、看不清楚,只有压在心中恨,越长越大,越来越清楚。

    麦德罗做了另一个。

    武哥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

    屠震看见书柜玻璃倒映着那张如此熟悉,又那般陌生的脸。

    来到红眼之前,他以为那人已经死了,他消失了这么久,只是苟延残喘的活着,他们都以为,那人早已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他不曾再尝试绑架他,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放弃——

    但没有,他没有。

    根据日记上所说,他已经换了新的身体。

    那恐怖的事实,让他愤怒得想吐。

    水净的阿姨证实了,他去拜访过李奇曼,她亲眼看过他,那个人很年轻,大概和你差了五六岁,我想是你被带走之后,他才又再次尝试。

    他早就应该发现,早该猜到那个恶魔会怎么做,早在阿南被绑架时,就该想到他想要阿南做什么,但他们无法确实掌握麦德罗的行踪。

    另一个。

    另一个和他一样的孩子。

    阿震,那不是你的错。

    武哥这么说,但那当然是,怎么可能不是?

    那本来是他,那个被当作器官的人,是他!

    有一就有二,麦德罗的身体已经残了、废了,他能做一个,就能做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更多!

    他应该要想到,应该要阻止,他应该要能够阻止——

    玻璃里男人的脸,开始扭曲变形,用那张镶了钻石的左眼,残废的脸,嘲笑着他。

    你是我的,你就是我。

    恍惚中,他又变成了当年那个男孩,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同时有着恶魔与天使面孔的男人靠近自己,露出恐怖的笑容。

    你是我——

    他一拳击中了那张脸,砰的一声,玻璃在瞬间破裂四散飞溅,尖锐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脸,割破了他的拳头,但疼痛无法驱散心中的怒火,不能舒解半点无力的痛苦,只有那张不肯消失的脸,随着碎片分裂得更多,哈哈大笑着。

    你是我,就是我!你是我的身体,是我亲手制造出来的!

    你属于我,属于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喘着气,大口大口的喘着,他可以看见当年的自己,可以看见那个和他一模一样,却不知名的男孩。他清楚他会有的恐惧,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因为麦德罗。

    生来,就为死亡,只是躯体。

    你逃不掉的!是我的,永远都会是我的!

    深入骨髓的无力、恐惧与罪恶感,还有难以克制的愤怒,让他再也忍不住咆哮出声,抓起台灯砸了出去。

    更多的玻璃飞散,更多的麦德罗狂妄的嘲笑着他。

    你是我的身体!

    我的!我的!我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怒吼着,失去控制的开始破坏攻击着周遭所有的一切。

    ***

    砰——

    可菲才收拾好健身房,正要回房上楼,就听到一声闷响,从楼下传来,她愕然的看着下面,还以为自己听错,却又听见第二声闷闷的巨响传来。

    是地下室。

    她惶惶然下了楼,发现声音是从那个属于他的房间里传出来的,而且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吓人的声响变得密集不间断。

    匡——

    每一声可怕的巨响,都让人听得胆战心惊、头皮发麻,那暴力的声响,伴随着愤怒的不明嘶吼,听得她腿软心颤。

    乓乓乓乓——

    可菲惊慌的站在地下室的走廊上,在那些连续不断的暴力声响中,吓得直发抖,犹疑着是否该靠近,那声声的巨响,让墙面窗门都像地震般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崩塌。

    他不曾如此失控,不曾发过这么大的火。

    三天了,他压了三天,才终于爆发。

    她不想靠近,不敢过去,她可以感觉到他有多么愤怒,她应该如阿南所说,等他发泄完再来。

    可在感受他愤怒的同时,她却也能清楚察觉他的痛苦,从他的声音之中,在他的愤怒之下,那发自内心深处的苦痛。

    锵啷——

    随着另一声玻璃破碎的巨响,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突然变得那么安静,让她好害怕。

    明明很害怕,她两脚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往前,等她发现时,她已经来到了他房门外,踏上惨遭分尸倒在地上的房门,跨过那被拆毁的书架,踩着那些散落一地的书籍,和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的家具。

    房间里,灯破了,门垮了,只剩浴室里的灯,挣扎着闪烁不停。

    在那阴暗破败,恍如被强烈台风横扫而过的混乱正中央,那个男人背对着她,跪倒在地。

    他像头负伤的野兽一般,低垂着头,蜷跪在地上,全身肌肉紧绷,两手紧抱着脑袋,双肩微微战栗着。

    可怕的暴力造成的碎片,成放射状,以他为中心往外扩散。空气里,像是被人灌进了又浓又黑有如沥青一般的愤懑、怨恨,教人无法呼吸,不想靠近。

    但她没有办法离开,她没办法抛下他,也无法顺从心中本能闪躲危险的警告,只能不由自主的被那跪在闪烁的灯光之中,破坏了一切的男人吸引。

    身不由己、既惊且惧的,她绷紧了神经,缓缓朝他靠近。

    当她来到他身前,看清他的模样,不觉倒抽口气。

    他的衣服破了,裸露在短袖外的手臂上,有好几道长长的撕裂伤,鲜红的血汨汨渗了出来,其中一处还插着一小片碎玻璃。两只大手的指节全都是血,木屑和晶亮的小玻璃沾黏其中。

    光看,她都觉得痛。

    但,他外在的伤,都不是重点。

    她听见奇怪的声音。

    有一秒,她以为那是喘息,以为那是他喘不过气,跟着才领悟——

    他在哭。

    地上那反射着浴室灯光的可疑水光,不是水,是他的泪。

    他用那双满是青筋、皮开肉绽,被他伤得惨不忍睹的手抱着头,遮住了脸,但她清楚看见那滴泪,在闪烁的光线中,落了下来,滴在地板上,溅起。

    她震惊得无法动弹,心口抽疼紧缩。

    当她发现,自己早已无法控制的缓缓蹲跪在他身前。

    “滚开!”

    愤怒压抑的斥喝,蓦然在寂静的室内爆开,教向来胆小的她,吓得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可她没有退开,他需要她。

    她知道,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来,知道是什么驱策着她走进这里,迎接他的怒气。

    他需要她,需要她在这里。

    所以,即便她其实很想拔腿狂奔,落荒而逃,却仍待在原地。

    甚至,鼓起了勇气,轻轻的、微颤的,抚上了他伤痕累累的手。

    粗鲁的脏话,凶狠的从他嘴里爆了出来。

    “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她抖了一下,但没有缩回手。

    要是在几年前,她会很害怕,或许现在还是有点怕,但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即便他赤手空拳捣烂了自己的房间,即便他口出恶言,但他没有甩开她的手。

    可菲吸了一口气,抖颤着手,慢慢的将掌心贴上了他染血的手背。

    他僵住,屏住了气息。

    “我叫你滚,你听不懂吗?”

    那是一句咬着牙,从齿缝之中挤出来,饱含着威胁的话语,但嘶哑怨恨的声音之下,更多的是难以掩藏的苦痛。

    视线,不由得模糊起来。

    手贴着,更能清楚感觉他皮肤因为愤怒而产生的高热,感觉到他无法控制的战栗,和因为过度用力而紧绷的肌肉,还有那些无以名状,只能感觉的疼、的痛。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痛苦,为了什么这么生气,气到砸烂了他自己的房间,不顾疼痛的伤害着自己的身体。

    他不在乎外在的伤痕,完全不顾血还在流,仿佛它们一点也不痛。

    可她知道,那一定是痛的,他不管,只是因为不在乎,因为心更痛。

    他的痛,让她也好痛。

    看他这样,让她的心,好痛好痛。

    她张嘴,吐出小小声,有些硬咽的字句。

    “我不要。”

    他浑身一僵,双手绷得更紧。

    她舔舔干涩的唇,鼓起勇气,很小声、很小声的,重复:“我不要。”

    阿震咬着牙、喘着气,热泪又滚出眼眶,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痛恨被她看到这样失控狼狈的模样。

    她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却无法遏止泪水奔流。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她?为什么她要下来?

    他想赶她走,想再次开口叫她滚出去,怨恨和无助的恶火,焚烧着他,让他想摧毁一切、捣烂所有,但她在这里。

    她就在这里,害怕、惊恐,抖颤着手,却依然跪在他面前,不肯离开。

    我不要。

    她说,简简单单三个字,将他包围,渗入他耳里,钻入他心中。

    这个向来胆小怕事,只会察言观色,深得明哲保身之道,识相得不得了,为了生存,几乎不敢惹火别人,不敢开口说不的小女人,这一回却没有落荒而逃,没有唯唯诺诺称是,反而颤抖的说了一句。

    我不要。

    他没有办法动,无法再开口,只有无法控制的热泪,一再溢出眼眶。

    然后,他感觉到,她缩回了手。

    一瞬间,黑暗拢聚,以为她就要走,莫名的恐慌袭上心头,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几乎想自私的伸手将她强抓住,拉回来搂进怀中,紧拥。

    他不要她在这里,却更不想她离开。

    他浑身紧绷,克制那冲动。

    下一秒,那冰凉的小手再次拂上他的手臂。

    她没走。

    她只是吸着鼻子,轻轻的、小心翼翼的,一次一点的,清除他手臂上的残渣。

    一小根木屑、一小片玻璃,还有那些在他头发上的玻璃碎屑。

    那怯怯、温柔小心的动作,让他喉头不由得紧缩,热泪更加泉涌,胸腹中那难以抑制的怨懑,那些宛如尖针般利刺的愤怒,仿佛随着她的指尖,被一点一滴的抚平、摘除。

    她的动作,很慢很慢,好轻好轻。

    然后,她伸出手,握着他的双手,轻轻拉开。

    他屏息,微僵,一瞬间,反射性的想抗拒,但她是如此温柔、那么坚定,下一秒,柔软的唇瓣亲吻着他僵硬残破的双手,那是好轻好柔的吻,他无法抵抗,不能拒绝。

    不自觉,被她拉开了手,看见了那个跪在他身前的女人。

    闪烁的灯光下,她看起来好苍白,乌黑的大眼中,盈满水光。

    “没事的……”

    她握着他的手,泪眼汪汪的瞧着他,悄声安抚道:“没关系的……”

    阿震喉头一哽,只觉滚烫的泪,一再从灼热的双眼满溢而出。

    难以言喻的痛楚与苦涩,如岩浆般上涌,烧灼着喉咙,在他的舌尖翻滚。

    “不可能没事的……”他痛苦的看着她,嘶哑的颤声开口:“不可能没关系的……”

    她的世界如此简单,他不想告诉她,不想将事情说出来,但长年的压抑,到了极限。

    他哭着,嘎哑的笑了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晓得,那个人已经死了,代替我死去,我才是那个身体……”

    “什……什么意思?”可菲呆愣的看着他,一脸困惑与茫然,惶惶的问:“谁……谁死了?”

    他应该要停止,不要再继续说下去,现在还来得及,把一切解释清楚,只会让她吓跑,但他无法再隐瞒下去,无法再继续这样欺骗她。

    眼前这个女人,如此单纯又无知,他不应该拖她下水,但那个人是危险的,是狡诈又没良心的恶魔,他不能再这样让她什么都不知道的留在这里,他也不想让她从旁人口中知道这件事。

    他已经拖得太久、太久了。

    心脏,撞击着胸口,大力收缩。

    他看着眼前这个多年来,喜欢着他,暗恋着他,任他若即若离,把她当所有物的小女人,忍不住伸出手,抚着她柔嫩的脸。

    她没有闪,没有躲,只是傻傻的跪在他身前。

    当他低头亲吻她时,她只是小小的抽了口气,羞得满脸通红。

    他不该这么做,却又无法不做这最后的挣扎,试图在她身上烙印、留下些什么,让她记得他,想着他,恋着他,更加更加在乎他。

    可菲呆了、傻了,怎样也没想到他会吻她。

    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他一直强调,和她只是朋友,好朋友。

    虽然偶尔,他总会在夜半时来找她,但也只是拥着她睡觉而已,除了睡觉,什么也没做。

    他说是因为她月事来肚子会痛,他说是因为阿南会半夜工作,吵得他睡不着,他说有寒流来袭、天气太冷她一个人会冻着,他说项楼太晒、天气太热,她在他地下室阴凉的房里比较好睡……

    他说他说,他总是有很多理由,到最后连理由也没有。

    她不在乎理由,不在乎为什么,她只想和他在一起,什么都行、什么都好。

    他的气息是如此灼热,唇舌那般温柔,强壮的胸膛,坚实的体魄,他将她紧拥在怀中,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心跳,那么急、那么快。

    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男人。

    只剩下他。

    阿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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