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真金烈火11

    太阳不见了。

    容与本以为是晏昭在和他闹着玩儿,好生搜寻了一番。王宫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半点踪影。

    今天的太阳没有出来,也不是在天上。

    容与披头散发回到寝宫,坐在凌乱的床榻上,眉心微蹙,显出几分倦色:“太阳,出来,别闹了。”

    晏昭就站在他身前,想说他就在这儿,没有闹,也没有走。

    可容与看不见。

    容与对着安静的屋子枯坐片刻,走到梳妆镜前,拿起晏昭送他的那根红发带。

    “不会是我说他很穷,只送得起一只镯子,他就跑到外头给我搜罗天材地宝去了吧?”容与坐下,将发带绑上自己的发尾,“这傻子,我又不是真嫌弃。”

    发带第一下没绑紧,容与解了重来,低声抱怨着:“你不在,我连个发带都绑不好,也不习惯叫别人伺候。太阳啊太阳,你可快点回来罢。你给我的可不是惊喜,是惊吓。”

    晏昭走到他身后,本能地想伸手替容与绑发带,手指径直穿过容与墨发,连发带都没能拿起来。

    他虽置身于此世间,却又无法参与其中。能听能看,无法触摸,这世上的所有生灵,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甚至遗忘他过去存世的经历。

    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

    不能自尽,也不能施法,只能永永远远地当一个旁观者。

    晏昭对这个状态不算陌生。小世界里,容与有好几次都是突然失踪,令他找得疯狂。他到处询问有没有人见过容与,所有人都不记得。回到万神界后,晏昭就明白,他理应会和容与一起传送走,小世界中拼了命地寻找,是因为容与任务完成后也没走,以看不见的形态存在于他身边,停留了一段时间。

    那短短时间,是深深绝望。

    那样的痛苦,他怎么愿意让容与再承受。魔王一生比凡人长久何止千百年,容与所受痛苦又何止是他千百倍。

    可眼下这境况,却由不得他不情愿。

    他担任万神之主时与神之法则结下契约,违者当受天罚,罚的便是世间至苦至痛。每个人最痛苦的事情都不一样,这惩罚不是由法则决定,是因人而异。一旦违契,则自动生效。

    法则给过他及时止损的机会,被晏昭拒绝了而已。

    法则只是法则,不插手任何事。无论是黎烬嫁祸,还是容与叛逃,法则都不会管,那是时空管理局和神明的职责。法则只会惩罚与它结契而又违约的主神,容与不过是受他牵连。

    晏昭本以为天罚加身,自己再痛苦,也能为容与扛过来。不曾想自己最痛苦之事,竟是看着容与痛苦。

    晏昭素来知晓逆天而行的后果有多严重,他从不后悔爱上容与,哪怕为此历经千难万险。可若要容与一同受这苦果,他又该如何坚持。

    天道真是看准了他最大的软肋。

    要说后悔成为万神之主么?倒也不曾。若不是这层身份,又哪来他和容与的相遇。

    一切都是必经之路。

    只是这条路……太难太苦了些。不被天道看好,不被所有人看好,甚至到最后,见着爱人的痛不欲生,连自己都会忍不住心生动摇。

    要让孽缘胜过良缘,所要付出的代价,当真是鲜血淋漓的。

    _

    容与等了七天七夜,晏昭一直没有回来。

    第八天他终于坐不住,命令全王宫的仆从出去找,却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仆从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王,太阳神是谁啊?王宫里从没出现过这号人物啊?”

    容与一怔,凝眉道:“之前天上挂的那个太阳,你们都不记得了?”

    仆从们连连摇头:“

    天上哪有太阳啊?太阳是什么东西小的都不知道。”

    “对啊,没听过。”

    在法则的矫正下,这个世界的所有神和人都会忘记太阳的存在。他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

    唯独容与记得。

    “怎么可能?难道是做了一场梦……”容与低喃,“可我分明记得……我记得太阳的,他有和我一样的温度,我枕在他身上,感觉不会错的……”

    仆从们望着失神的魔王不敢说话,心想魔王陛下可能是独孤求败,出现幻觉了。这天底下哪有可以和红莲业火媲美温度的啊?

    “我不信他不存在。”容与红衣化为流火掠出王宫,“我要亲自去找他。”

    可想而知,一无所获。

    容与找遍天涯海角都没找到,殊不知晏昭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他能听到容与的呼喊,却无法给出应答。他所给出的回应,容与都不能听见。

    三个月后,婚期已过,无功而返的容与回到王宫。

    仆从小心翼翼地将一盏亮着金光的红莲宫灯呈上来:“王,您要我们准备的宫灯做好了。王宫也照您说的布置得很喜庆,那个……您是要招待哪位贵客呀?”

    那布置得简直就像大婚,可魔王陛下怎么可能和谁成亲呢?

    容与望着那盏宫灯良久,平静地抬手就烧了。

    仆从吓得赶紧跪下:“不,不符合您心意的话,我们这就去重做!”

    “不必,宫里那些装饰也都撤了。”容与面无表情地踏出宫,“他不会来了。”

    晏昭跟上去,想拽住他衣袖,意料之中地穿透过去。

    他驻足望着容与单薄的背影,金眸中满是神伤:“小莲花,我一直都在。”

    他一直都在看着他。

    他也只能一直看着他。

    _

    他看着他。

    他看着容与扯下彩虹为床,白云为榻。容与抱着白棉云做的软枕,发泄似的揉成团:“骗子,说什么差不多,明明就差很多。”

    “你可以把我当成和彩虹、云朵差不多的东西。”这是晏昭对容与说过的话。

    就因这句话,容与真就把彩虹和云朵摘下来,后来即便被他追杀,也不忘带上一张舒适的床榻。

    小莲花曾是安稳枕在他身上入眠的,后来却被他搅得不得睡一个安稳觉。

    他怎么能这样对他。晏昭苦涩地想。

    他看着容与常常去海边,望着东方的海平面,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升起的日出。

    东海龙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还当魔王消停了千年,又要出来打劫。容与却谁也没理,什么也不抢,什么也没烧,只是静静在海边站着,一站就是好几个昼夜,最后又默默离开。

    晏昭就站在他身旁,陪他一起看海。

    “太阳会不会打西边出来啊?”容与自言自语,“下回要不去西海试试?”

    晏昭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看着容与下地府刀屠恶龙抢生死簿,上天庭剑指天帝夺命格册,只为寻到他的来生。

    半身红衣浴血,断骨削筋,仍拼尽全力征战杀伐。

    晏昭想带他离开,想让他停手。但他一丝法术都施不出,除了看着容与受伤,什么也做不了。

    那生死簿和命格册终归还是被容与抢到手,那上头并未记载晏昭的来生。

    容与垂眸哂笑:“所以你不是死了……你就是不来见我,你就是……一声不吭回去了是么?”

    小莲花,对不起。

    晏昭半跪在他身前,目光心疼又慌乱地扫过他一身伤,可连帮他疗伤都做不到。

    身上的疼痛始终在折磨着他,这一刻都比不得心里的痛。

    他痛恨自己这般弱小

    ,纵是主神又如何,在天道面前仍是如此渺茫。

    他看着容与在三生石上刻下他们的姓名,绘出他惟妙惟肖的画像。

    在他还是鬼王的时候,容与曾一笔一划专注刻出他的牌位。在他成为楚琢的时候,容与的人像便画得格外好。

    原来,都是这么学会的。

    容与张贴他的画像去寻他,所有人都说没听过也没见过。后来大抵是绝了念想,就只画给自己看,算是睹物思人。除了那些画,容与也经常看着自己腕上的血玉镯发呆,或是望着他们结成的青丝出神。

    晏昭被排斥在世界之外后,本命神器的器灵也回到了他手里。容与腕上那个,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外壳罢了。

    容与望着那些东西出神时,晏昭就也坐在一旁,静静望着容与。

    几个沧海桑田后,容与描摹着他的眉眼,忽然就烦躁地将画揉成一团。他将剩下的画钉在墙上,一记飞镖掷去,将整幅画从中间撕裂。

    容与恨声道:“我不爱你了,死太阳,我真恨你。”

    晏昭听到了,他想,我也挺恨我自己。

    又过了几个沧海桑田,容与玩腻了掷飞镖的把戏,将所有的画都付之一炬,从此再也不作画。

    那个被当成定情信物的血玉镯也被他摔碎,扔进火海里。

    火光下的眉眼平静如死水。

    “我也不恨你了。”

    那一刻仿佛心如死灰,彻底绝望。

    可他们结发的青丝,还是没有被容与毁去。容与仍然念着青丝乃情丝的说法,舍不得斩断最后的情丝。

    容与真正的绝望是在什么时候?

    晏昭回想着,想的是他初见容与,一剑刺向他心口时,剑气削断了容与一缕青丝。

    容与浑然不顾心口的疼痛,垂眸望了那缕断发良久。

    晏昭心陡然剧痛起来,加上反噬之力,愈演愈烈。

    他捂住嘴唇,掌心染上一片神血。

    他此刻也是这般绝望。

    他看着容与痛饮醉生梦。这酒饮一滴,可醉上十万载,因而常人一沾,就是一个“死”字。

    容与不要命似的地去饮,让自己一醉就是千万载,借着长眠来麻痹自己。

    晏昭就坐在床头,注视容与的睡颜,陪着他一同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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