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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晚芙闻声抬头,便看见陆则不知何时竟找到这里来了,他一身锦袍,阔步走进来,直直越过慌乱跪下去的叶夫人母女,停在她面前,焦急地握住了她的手。江晚芙下意识地要提醒他,有外人在,他却仿佛以为她要挣脱一般,握得更牢,眼神中藏着浓浓的不安。

    江晚芙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又不是许久未见,方才她不是刚从他那里走麽?但她也没有再动了,任由他握着,陆则似乎也很快平静了下来,转过头,看向叶夫人,淡淡地道,“方才是你说,要朕的皇后低头?”

    叶夫人哪里想到皇帝会来,此时又被皇帝质问,吓得不敢抬头,磕磕巴巴替自己解释,“民妇……民妇的意思是,陛下是天子,全天下的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应敬您……娘娘受您爱重,但也应以您为先,事夫如事天。”

    可怜了叶夫人情急之下,还能编出这样的说辞……就连江晚芙,都有点同情她了,说起来,她方才的话也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得太直白了,又刚好让陆则听了个半截。

    不过方才她的话,要是让陆则听全了,只怕眼下的情况就更糟糕了。

    倒是陆则,面容淡淡地听完后,开口道,“夫妻一体,朕与皇后乃是结发夫妻,朕所享尊荣,皆与皇后同享,更不必皇后朝朕低头……你说话如此迂腐,日后不要来拜见皇后了,免得惹她不虞。”说罢,也不管叶夫人苍白的脸色,摆手道,“退下吧。”

    他都开口了,惠娘赶忙示意丫鬟进来,帮瘫软在地的叶夫人退下,倒是一旁的叶季,虽也脸色苍白,但并不似叶夫人那般失态,只低着头。

    江晚芙看着她,想起方才叶夫人的话,非但要将她送给她,还要将她生母也一起送来,让她拿着做把柄,这般看来,叶季也并非自愿了,否则叶夫人也不会下意识地就拿出她生母来说是事,可见平日便是用惯了这一招。

    “等等……”江晚芙开口,叶季下意识地抬头看她,其实只看她的眉眼,却是清丽更多。

    江晚芙想了想,摘下手腕上的玉镯,示意惠娘给叶季,对叶季道,“方才听夫人说,你今年十五,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此物便予你做添妆吧。”

    她说完,便朝惠娘点头,惠娘带着叶夫人和叶季下去了。

    等人都走了,江晚芙才想起来问陆则,“你怎么过来了?”

    还把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姑吓了一跳。

    陆则垂眼,注视着阿芙,她正微微仰着脸,神情略带一丝疑惑地望着她,不似他梦中那般孱弱。他那个梦,到后半段,她便一直是病弱的,小产后、怀他们第二个孩子时,直至分娩,他抱着她的尸身,她的身体,单薄得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白纸,仿佛风都能把她吹走。他抱着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

    但现在,她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或许是这一次的梦太长了,长到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好像真的二十余年见不到她,只能守着坟墓过日子,醒来后,陆则仍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所以他刚才急匆匆地跑来找她。唯有真切的触碰,才能让他觉得安心。

    “没什么,只是想你了……”陆则笑了一下,说道。

    江晚芙听得脸颊微微一红,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了,转而道,“你方才忽然好有气势……”

    也不是说陆则以前不威严,只是现在的陆则,更像是沉淀了数十年的,从内里散发出的威仪,甚至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都让觉得很沉。

    陆则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个梦后,他已经拥有了前世全部的记忆,换句话说,他既是他,也是那个做了几十年皇帝的他,或多或少会有些变化,唯一不变的,便是对她的珍惜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往更甚。

    他经历过没有她的二十余年,他前世到最后,之所以选择自戕,既是想去找她,也是再也熬不下去了。没有她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

    陆则不打算告诉她这些,他的阿芙这辈子比上辈子幸运,没有经历失去亲人、失去孩子的痛苦,也没有犯病,但他仍然下意识地小心对待她,便只道,“吓唬吓唬她罢了,谁叫她对你这般不敬。”

    ……

    二人回去后,江容庭也赶过来了,如今姐夫成了皇帝,他一时不知如何同他相处,有些食不下咽,直到见二人相处依旧如往昔,甚至更加亲密,姐夫还亲自给姐姐布菜,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以前总想着快点长大、快点出人头地,就能护着长姐了。可谁能想到,姐夫竟成了皇帝,他日后就是再出息,也没法厉害过皇帝……

    想是这么想,但江容庭也没有就这么放弃的打算,他还是要努力,早起成长起来,做长姐的底气。

    江容庭压力颇大地走了,姚晗也被红蕖带回去休息。

    江晚芙进屋换了身寝衣出来,正打算和陆则说母亲的事,白日里人来人往的,也不是谈正事的时候。走近床榻,便看见陆则手中似乎握着一样熟悉的物件。

    江晚芙仔细看了看,很快想起来了,“这不是我方才送出去的镯子?”

    陆则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把她拉到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将那镯子重新戴回她的腕上。

    玉镯光泽莹润,衬得玉白手腕愈发娇美,玉配美人,向来是相得益彰的。江晚芙低头看了看,转过身子,抬眼望向男人,“你怎么把它拿回来了?”

    她当时送给叶季,便是担心她回去后,被嫡母责罚,或是又被这样卖一次。毕竟卖女求荣这种事,想想也不可能只做一次。她赠她一个镯子,又说了是添妆,想来叶家因此会稍有忌惮。只当随手做件善事了。

    现在这镯子回到了她手里,那叶季那里,不就没了依仗?

    面对阿芙的询问,陆则不慌不忙地解释,“没白拿……用另外的镯子跟她换的。”说着,抚了抚怀中人的侧脸,神情很温柔,“你贴身的物件,不要随手赏出去……我知你心善,但旁人未必个个如你这般。”

    再者,他也不愿意那镯子戴在那叶家女身上。

    他一眼便看得出叶家那点心思。

    叶家女的眉眼,有与阿芙几分相似。前世他登基后,不少人都干过这样的事。比叶季更像的,也不是没有,但是就算再像,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

    第204章 正文完

    陆则说罢,也不欲多提叶家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心思,这种事情,他看得多了,不当回事,但难免阿芙听了,心中存了龃龉,索性不说得好,他摸了摸阿芙的发,问起另一件事,“怎么从江家搬出来了?”

    当初寄去的信,除了报喜,却并没提起阿芙从江家搬走一事。故而他今日进城后,还是先去了江家,闯了个空后,才改道来的这园子。

    见了母子二人,他只觉心情愉悦,沉浸在娇妻稚儿一家团圆的美好之中,一时便也把这事给忘了,此时才想起来问。

    江晚芙方才本也打算提这事,如今陆则开口,倒免得她自己想如何开口,便低声将自己从杨氏处得知母亲的死有蹊跷,而后又找到了黄妈妈,最后去找江仁斌摊牌一事,其中种种细节,她都一一说了。

    “……生了元哥儿后,我身体好了些,便又找了黄妈妈来问话。提起母亲的病,她便语焉不详,不肯多言。我才想,黄妈妈或许是知晓母亲的病的,只是她还是觉得,母亲是他害死的。”江晚芙说着顿了顿,她现下已经很难再叫江仁斌一声父亲了,不得不提起时,也只用一个“他”来指代。

    听到阿芙说起自己去找江仁斌对峙,情绪激动之下提前分娩,陆则脸色有些难看,纵是江晚芙说得轻描淡写,可妇人分娩多凶险,他不是不知道,现在只是听一听,都觉得心惊不已。

    江晚芙叙述的时候,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说起这些事,已经不像当初刚知道时那么在意了,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情绪低落,她低着头,只觉后背落下一只手,轻轻把她拥到怀里,她额头抵着男人的胸口,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莫名地就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有没有什么打算?”陆则微微低头,拍了拍怀里人的背,低声问她。

    江晚芙没有说话,她很仔细地想了想,可离元哥儿生下来也几个月了,她都没想出什么眉目,如今自然也是一样,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母亲和杨氏一样,是他下毒害死的,那我大可恨他,做什么报复他都不为过。可母亲是病死的,他也不全然无辜,母亲是因他病的,后来他对我和阿弟的视若无睹、冷淡疏远,也不是假的……他说他承认自己自私怯懦。这几个月,我也想了很多,可能……”

    江晚芙顿了顿,低声道,“可能没有人会不害怕吧。”

    陆则静静听着,此时微微蹙眉,“害怕什么?”

    江晚芙抿了抿唇,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疯子……”刚说完,却觉得陆则的手,顿了顿,而后缓缓地朝上,落在她的后颈处,轻轻揉了揉,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叫了她的名字,还道,“……抬头,我有话和你说。”

    江晚芙犹豫了会儿,还没动作,便又听到他的声音,还有他轻轻揉弄她后颈的动作,“算了,不抬也没关系。就这么说也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其实陆则也没有说什么话,江晚芙却觉得鼻子酸得厉害。这病就像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隐患,外祖父有,母亲也有,她也会忍不住想,或许哪一天,她也会得一样的病。江仁斌害怕,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我不害怕,”陆则淡淡的声音响起,继续道,“旁人我不知道,但我不怕。”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点无奈来,“阿芙,你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吗?”

    江晚芙听得稀里糊涂的,愣愣地抬头,眼睫上还沾着泪,鼻尖微红。

    陆则抬手,用食指拭去她睫毛上的泪,声音不由得温和下来,“你觉得你能做什么?记不住事、伤人,最多不过是失手杀人吧?那我呢,我杀了那么多人,你会害怕我吗?”

    江晚芙张了张口,还是先摇了摇头,才道,“这怎么会一样……你那是为了打仗。”

    陆则笑了一下,“有什么不一样?说起来,还是我更可怕些,你看看外头,怕你的人寥寥无几,怕我的倒随处可见。且不说你不一定得这病,就算你得了,你觉得你伤害得了谁?孩子?他进进出出几个乳母几个嬷嬷照顾着,你哪有动手的机会……还是我?”

    陆则说到他的时候,语气的笑意,几乎掩都掩不住。江晚芙本来心里难受得厉害,此时都被他笑得有点恼了,没什么底气的反驳,“……我有那么没用吗?万一你醉了,或是睡着了呢……”

    陆则止住笑意,继续正色道,“那就是我的命,我命中该死在你手里,那我也心甘情愿。”他顿了顿,忽地开口,“阿芙,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前世吗?前世,一直到死,你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一个也没有。江仁斌说你母亲疯了,我倒觉得未必,正是因为她那时尚存有一丝的清醒,她知道自己所遇非人,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留下你,你或许会过得很艰难,她才想带你走。所以,阿芙,你觉得你会是第二个岳母,我会是第二个江仁斌吗?”

    江晚芙抬起眼,看见陆则眼中掩饰不住、也从不掩饰的情意,没有一丝迟疑地摇了摇头。

    陆则眸中露出淡淡的笑,长臂收拢,把她抱到怀里,低头吻了吻阿芙的额头,轻声道,“那你怕什么……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带你去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我会守着你,你不用害怕自己伤害任何人。”

    江晚芙紧紧地抓着陆则的衣襟,眼泪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她哭得厉害,鼻尖、脸颊全都哭红了,陆则便也很耐心地哄着,一直到夜深,江晚芙才哭得睡了过去。

    翌日醒过来,却没看见陆则,惠娘听见动静,带了个伺候的丫鬟进来,边服侍她起来,边就先把话说了,“陛下去了江家,还留了话,道中午要回来用午膳的,若是迟了些,叫您等他会儿。”

    江晚芙本来听到陆则去江家,还在想他去做什么,等惠娘说了后半段,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如今做事比以前还肆意了些,爱憎分明,喜欢的便捧在手心里,厌恶的便连样子都懒得装……

    这样也好,江仁斌毕竟是她和阿弟的生父,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不可能要他还母亲的一条命,从江家搬出来,也是想彻底了断这血缘关系。陆则这么做,反倒是帮了她。

    江晚芙没继续想这些,用了早膳后,便带上姚晗和元哥儿去园子里玩,小家伙对于和母亲一起出去玩这件事,很感兴趣,一见母亲伸手抱他,便十分雀跃地拍手,肉乎乎的胳膊环住母亲的脖子,贴心地靠在她胸口。

    姚晗倒是不同弟弟争宠,他也很喜欢弟弟,常常抱着不放,此时还摘了枫叶送到弟弟面前,“弟弟,给!”

    元哥儿肉肉的小手,稳稳接过枫叶,很给面子地冲哥哥笑,他是很少朝母亲以外的人笑的,这么久也就只有姚晗这个小哥哥和做舅舅的江容庭,有这个荣幸。

    不过他爹是皇帝,倒没人敢说什么,不管伺候的乳母还是嬷嬷,就连白嬷嬷,都一脸真诚地道,“娘娘不必担心……贵人便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溢于面,这同贵人语迟是一个道理。”

    江晚芙自觉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比不过惠娘和白嬷嬷,便也不为儿子担忧了。

    看过枫叶,一大两小又去池塘边看鱼,惊得几个嬷嬷连连上前劝说,江晚芙一贯是听劝的,便抱着儿子朝后退了退。嬷嬷叫了小厮来,捞了几尾锦鲤,寻了个铜盆养着端来,一尾尾养得很胖,游得却格外的灵活。

    江晚芙照旧趁这机会教儿子说话,指着鱼道,“元哥儿,这是小鱼。”

    一堆伺候的嬷嬷丫鬟,都饶有兴致地看元哥儿学说话。元哥儿抬起脑袋,看见远处走来的男人,咿咿呀呀了两声,江晚芙没听懂儿子想说什么,倒也不气馁,正准备叫人把锦鲤放生,一抬头,却看嬷嬷等人都齐刷刷跪下去了

    陆则一身云白的常服,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走到她面前,从她怀中接过儿子,略有几分嫌弃地道,“沉死了,多大了,还要你娘抱着……”

    元哥儿仿佛知道这高高大大的男人面上的嫌弃,刚刚靠在母亲怀中一脸乖顺的表情,顿时也没了,板着脸,父子二人一大一小沉默对视着。

    江晚芙看得好笑,刚准备开口,却见儿子眨眨眼,哇地一声哭了,两只肉肉的胳膊朝她伸来,哭得可怜兮兮的,竟还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娘。

    “娘、呜呜娘——”

    江晚芙又惊又喜,“夫君,元哥儿会说话了!”

    陆则本觉得这臭小子分明是故意的,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这时候开口,不过是想要阿芙抱他罢了,但看阿芙欣喜的眼神,却也不由得带上了笑容,把儿子给她抱了。

    罢了,这小子上辈子没娘,也是可怜,就由他小时候撒撒娇吧。再长大些,就把他丢给张元他们,要做太子的人,可不能自幼就荒废了课业。

    陆则心里想着,一手牵过小姚晗,一手揽着妻子的肩,一家四口转身朝里走去。

    一阵秋风拂过,枫叶沙沙作响,正到了花期的芙蓉花,也被吹得花瓣轻颤,蕊香四溢。

    辗转两世,终是夙愿得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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