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此时爸爸又接到电话,一边说着一边朝酒店前台的方向走过去了,阿姨也跟在后面,两人都背向大门口站着。陈见夏连忙趁机溜出门,刚一动身,余光里的那位年轻阿姨就无意转了一下头,看到了她。

    她心里咯噔一下,脚下仍不停步,跑出了门。

    旋转门外冰天雪地,凛冽的冷空气拯救了即将窒息的陈见夏。她把手贴在脸颊,滚烫的皮肤下,血液仍在汨汨流淌,耳鸣轰响。

    她深吸一口气,昂首重新走进去,对着不远处的前台喊了一声:“爸!”

    年轻阿姨也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这就是小夏啊?果然女儿随爸,长得真像老陈!”

    陈见夏的父亲在一旁也笑呵呵地介绍:“这是我们单位财务,叫卢阿姨!”

    “卢阿姨好。”

    陈见夏盯着眼前的女人,女人也温和地看着她,就像没看到她刚刚从大厅跑进跑出的行为一样。半晌,陈见夏挤出了一点笑容。

    不过她没想到这位卢阿姨也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三个人一起在铁路局宾馆附近的一家新开的沸腾鱼餐馆坐定,陈见夏父亲一边翻菜单一边说,省城就是新东西多,一会儿灌汤包一会儿沸腾鱼的,什么流行开什么。

    爸爸和服务员点菜的时候,陈见夏就安静地盯着塑料薄膜封存好的消毒餐具。她感觉到卢阿姨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自己,似乎期待她能抬起头,给几秒钟的视线交流——可她始终垂着头。

    “见夏学习忙不忙?快期末考试了吧?”卢阿姨主动破冰。

    “还有大半个月。一月十号考。”

    “振华竞争压力大吧?你可是你爸的骄傲,在我们办公室总提你,他们科长爱吹牛在我们单位都是有名的,你考上振华以前,满世界吹的都是他儿子,这回可好,你成了咱们的状元,你爸他们科长一下就歇菜了,再也不提,就跟自己没生过一样!”

    卢阿姨说完就眯眼睛自顾自笑了起来。陈见夏中考后的暑假不知道被夸了多少回,早就免疫了,这段话本身也没什么有趣的,可卢阿姨的语气十分轻松,暖暖的,笑起来还有虎牙,一下子就让陈见夏觉得很亲近。

    她很想抗拒这种天然的吸引力。

    “我女儿今年刚读小学四年级,你可是她的偶像,你爸把你初中的笔记都帮我复印了一份,我打算给我女儿留着,让她上初中了再用。你寒假回家了有空到我家去一趟,跟她谈谈心,偶像的力量最强大了……”

    卢阿姨一直不冷场,却也不聒噪突兀。

    得体。

    陈见夏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词。

    卢阿姨积极营造和睦的气氛,这和陈见夏重新进入大厅装作刚刚到达的行为是一样的——将尴尬默默消化,私下解决,也给自己留一点体面。

    都是看不开的凡人,追逐利益,屈服于欲望;但有些人就能让场面不那么难堪,有些人就会为了一张房产证撅着屁股相互扯头发,将所有不堪入耳的谩骂通过手机话筒传给外人听。

    陈见夏发现自己在内心默默做着比较。

    一种自然而然、无法控制却又大逆不道的比较。

    这家沸腾鱼的特色是在沸腾时将处理好的鱼扔进方槽汤锅,迅速盖上玻璃盖子,有时候鱼没有死透,还会因为神经反射而弹跳,旁边的服务员就负责摁住盖子,让食客观赏“大吉大利,富贵龙腾”。

    那条鱼挣扎的瞬间,陈见夏傻掉了,坐在旁边的卢阿姨温柔地捂住了她的眼睛,说:“太残忍了,别看。”

    吃完饭之后三个人一起走出饭馆,卢阿姨提议让陈见夏休息一晚上,别着急回去学习,和爸爸去逛逛街。

    “我就先回宾馆了,张姐她们还喊咱们回去打牌呢,我先替你去顶一会儿,”卢阿姨一边对见夏爸爸说话,一边自然地把手搭在见夏的肩上,“你好长时间没见到女儿了,爷俩好好说会儿话。”

    听到宾馆里还有爸爸的其他同事们,陈见夏忽然松了一大口气,松口气的理由不能细想,她脸红了。

    “就你?他们铁定打双升,谁跟你一伙儿谁倒霉,”爸爸晚饭喝了一点白酒,脸膛红亮,“你让他们先打着,我去小夏宿舍看看,把吃的给她送过去,一会儿就回。”

    卢阿姨亲昵地拍了拍见夏:“说好了,假期去好好鼓励鼓励我女儿!”

    盯着卢阿姨的背影,陈见夏说不出的解脱。

    她是个温柔得体的人,没有距离感,十分亲切,亲切的人做出亲切的肢体动作也很正常啊,比如帮男同事正一正领子什么的。

    ……对吧?

    宾馆和见夏的宿舍距离很近,短短的一段路十分沉默,即使偶尔爸爸提起一个话头,问的也都是成绩、同学关系,聊不了两句就断掉。陈见夏一直都不是很清楚怎么和爸爸单独相处。即使她和妈妈青春期碰撞更年期,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但母女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密,不像父女,越长大越疏远。

    其实相比妈妈,见夏更喜欢爸爸,妈妈毫不掩饰偏心眼,居中调停的往往是一旁看报纸的爸爸,姐弟俩因为抢东西而打架,也都是爸爸出面多买一份,从根源上平息争端。小时候,每当见夏哭着问起“你们喜欢弟弟还是我”,妈妈的答案永远是:“一天到晚净想些没用的,再哭,再哭你看我揍不揍你!”

    爸爸则会平静地说,哭什么,爸爸妈妈当然都喜欢。

    就算心里知道答案,陈见夏也更喜欢愿意骗骗自己的爸爸。

    陈见夏和收发室的宿管老师打了个招呼,领着他上楼。宿舍虽然小,但供暖不错,陈见夏收拾得很整洁,爸爸略微坐了一会儿就要走了,临走前把从家里捎的吃的留给了见夏。

    “爸!”

    “怎么了?”见夏爸爸已经拉开了门,回头看她。

    “卢阿姨……”见夏嗫嚅。

    爸爸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只是微微的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等着见夏继续问下去。

    “卢阿姨说的是真的吗?”她心念一转,扬起脸笑了,“你在单位里拿我吹牛?”

    见夏爸爸笑了:“那怎么能叫吹牛,我女儿比他们的都强,这是事实。”

    “那如果我没考上振华呢?你们是不是……还是更喜欢弟弟?”

    “又来了,都多大的人了,”见夏爸爸啼笑皆非,“你弟弟有你一半省心,我就烧高香了。”顿了顿,爸爸又说道:“早点睡,平时也别学那么晚,省城学生肯定比你底子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照顾好自己。你妈也很担心你,还老是说实在不行把你接回县一中,反正在哪儿都能好好学。”

    “担心?是想让我回去辅导弟弟读书吧。”见夏嘟囔,被爸爸拍在了头上。

    送走了爸爸,见夏愣愣地坐在床上回想,刚才闲聊时候爸爸说了一句,你妈最近总是睡不好,去看了中医,这两天来省城出差,正好给她买点西洋参。

    陈见夏刻意忽略了自己提起卢阿姨时父亲的反应,在心里重重地画了一道线:爸妈还是恩爱的,毋庸置疑。

    自欺欺人之后是如释重负。陈见夏起身去拉窗帘,无意往楼下一瞥,看到门口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李燃。

    少年呼着白气,来回跺着脚取暖,站在路灯形成的橙色大伞下,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盯着她的窗子。

    陈见夏心中温柔得要命,像回了家。

    塑钢窗大部分被宿管老师用胶条封上取暖,留下半边小窗用作平日通风,见夏想推开,窗子却冻住了,努力一会儿后只能作罢,这才想起放在口袋里的手机。

    吃饭时候她担心李燃来电话被爸爸抓到,于是把手机关了;此刻看着缓慢的开机画面,陈见夏心急如焚。

    终于信号满格,一连跳进来四五条短信。

    “你同学给你回信了没,周末去不去滑雪?”

    “我带你去吧。”

    “我是说你要是觉得开口求了他,不方便反悔,那就跟他的团。他不带你,我们就自己去。”

    “怎么关机了?你还生气啊?你好胜心一点都不强,你是和平鸽。”

    “和平鸽和平鸽!”

    陈见夏一脑袋黑线,瞬间不想搭理楼下那条丧家犬了。

    第二十九章

    人生海海

    “你在这儿站多久了?”

    “二十分钟吧,我看见你和你爸——那是你爸爸吧?我看见你俩走过来,就赶紧躲起来了,他走了才出来。本来想拿石头砸你玻璃的,你住四楼太高了,我扔不上去。”

    陈见夏拉着李燃离开门口的人行道,防止被收发室的宿管老师看到,不经意看见他还围着上次自己借给他的那条化纤围巾,心中一软。

    “我以为你还在生气,怕你继续关机不理我,所以就跑过来了。虽然不知道错哪儿了,但是我错啦,你什么都对。”李燃笑嘻嘻地说。

    陈见夏抬眼看他,心中和路灯一般明亮。

    她喜欢他的坦然和直接,自己心中绕了十公里的一团乱麻,他只一步就能直线踏过。因为他自信笃定,所以可以坦然说出“怕你继续关机不理我”的话,反而不担心被谁看轻。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和陈见夏截然相反的人。

    “你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陈见夏歪头。

    李燃嘿嘿笑着挠挠后脑勺:“我要是把错处说一遍,你不又得生一遍气?”

    陈见夏乐了:“你说吧,我不生气。”

    “你不就嫌我说你学习努力吗,我知道你们这种好学生,明明努力,偏要装自己是天生聪明,就怕谁说自己用功。”

    发现见夏的神态又不对了,李燃连忙挽回:“但我、我那是逗你呢,我……”

    “我的确不聪明啦,”见夏笑了,也试图像他一样坦白,“但我也不笨,聪不聪明都是相对的,看跟谁比了。”

    她用含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比如和凌翔茜比学习,我就不聪明;和于丝丝比做人,我也不聪明。”

    “怎么又来……”李燃哭丧着脸,“能不提她俩吗?”

    “不是不是,不是的,”陈见夏澄清,“我不是……我说真的。你说得对,我自卑,好胜心又强,见不得你夸别人。”

    “我没夸过她俩啊?”

    “心里夸过。”

    “你讲不讲理啊!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啊?有你这么给我安罪名的吗?”

    “闭嘴!”见夏霸道地一挥手,“我要跟你讨论的是严肃的人生观,不是小情小爱吃飞醋,你给我大气点!”

    几秒钟的沉默后,李燃哈哈哈的大笑声几乎惊落一树的积雪。

    陈见夏从没和任何一个人讲过那么多话。

    “我没有朋友。”她一脚踏进绿化带的积雪中,说出这样一句开场白。

    也不是没有过一起牵着手去上厕所的伙伴,后来渐渐玩不到一起去了。陈见夏羞于对任何人承认,她内心是骄傲的,好胜的,瞧不起同学们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她看不上前后左右那些叽叽喳喳的男生女生,只不过偶尔展露冠冕堂皇的笑容,客套地说:“人各有志,条条大路通罗马。”

    然而青春期的好朋友并非陈见夏当初所以为的那样“没有存在意义”——因为,再懂事的少女也会有心事。

    隔壁班那个高高帅帅的体育生又换了女朋友,是后桌那个齐刘海的漂亮女生,但他一定不知道女友喜欢用五颜六色的指甲挖鼻孔,鼻屎直接往桌底下抹;明明处处比弟弟强,为什么他可以买最新款的文曲星,她的爱华随身听都绞带了妈妈也不愿意给她买个复读机;英语老师总是针对她,指桑骂槐,说班里某些成绩好的同学目中无人,不好好听讲,可明明就是这个老师自己一口乡土发音,好好听课才是坑自己呢……

    十几岁的年纪,她竟把这些心思统统埋进了土里。直到遇见李燃,直到此刻,倾诉欲爆棚,无法抑制,陈见夏才惊讶于自己曾经的沉闷与克制。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和李燃讲自己的父母。讲爸爸高考落榜,抬不起头来,和大专生对象分手,经人介绍认识了初中文化的妈妈;讲那通被李燃听到的电话的原委,围绕着奶奶家一套可能拆迁的老房子而起的旷日持久的难看战争;讲她觉得爸爸其实不爱妈妈,讲她看到卢阿姨和父亲的暧昧时内心的震动与矛盾,讲她终于懂得感情是多么混沌又模糊的事情,作为女儿她不齿这种对家庭的背叛,哪怕没有实质性出轨,只是精神上的游移——但另一方面,她却能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体谅父亲寂寞的精神世界,甚至有些心酸……

    陈见夏语无伦次。

    李燃张张口,似乎是要出言安慰,见夏却揪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趁我还有胆量讲下去。”她垂下眼。

    李燃轻轻点头。

    他们又走到了那条漂亮的老街,冬天商店关门很早,幸亏临近圣诞节,行道树都缠上了彩灯,建筑边缘的射灯也没关,童话般的温暖光芒减少了几分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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