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补课的最后一堂是自习,很多同学选择提前回家,只有见夏和同桌还坐在原地,比赛一样地做着天利38套模拟卷。

    同桌叫王晓利,是这个班的第一名,她上了三天学才知道。

    “这个介词应该怎么选?”陈见夏将卷子往对方那边一推,指着一道完形填空题。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save it to myself,用to,”王晓利瞟了一眼,“振华连这个都不讲?”

    这句嘲讽没在陈见夏心里激起哪怕一丝涟漪。

    最近她时常为自己的改变而惊讶,这些变化不知何时生成,一直没找到机会验证,如今她跳出笼子变成了自己的看客,反而无比清晰了。

    “你英语真好。介词我总是搞不明白。”她没接话,声音柔软地夸奖对方,把王晓利闹了个大红脸。

    “有不会的再问我。”王晓利话还是硬邦邦的,语气却轻了。

    “欸,对了,”见夏无比自然地转过头看他,“你带手机了吗?”

    她出了教室就开始狂奔,还要顾及背后教室里的王晓利,只能脚尖点地,仿佛一只惊慌的兔子掠过沉闷的走廊。

    陈见夏跑上了两层楼,到拐角才气喘吁吁摁亮这只有点掉漆的银色小灵通,刚拨出139三位数,拇指停在第四个数字上,怎么都按不下去。

    她静静地撑过了一个星期,安分守拙,假装看不到时常晃过后门的妈妈,压抑着怒火回答饭桌上所有伤自尊的盘问,就是为了能安心打出这一通电话。然而真的接通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你好吗?你一定很好的,你妈妈讲话那么损,都说了这种事是女生吃亏了,你怎么会不好呢?你在篮球联赛挑唆两个班打群架,也能逃过学校的处分,你都要去英国了,英国不是比南京好很多吗?

    她忽然觉得腿上都没了力气,电影里面的大侠到了这个地步,机关算尽,走投无路,不都会大笑的吗?可她笑不出来。

    橙色的屏幕暗下去,见夏想了想,重新开锁,这一次迅速地输入了一串131开头的号码。

    “班长?我是陈见夏。”

    电话那边顿了一会儿,笑起来:“你还好吗?”

    她听得出来,楚天阔是真的很高兴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是我借的,不能讲很久。我在我们县的学校借读,这些,俞丹都告诉你了吧。”

    终于,陈见夏也不再喊俞老师了,亏她自己一个月前还腹诽陆琳琳等人不尊师重道。

    听到她说不能久聊,楚天阔于是没有半句废话:“你什么时候回来?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见夏心中温暖,真好,他问的不是“你还回来吗”。

    “我不知道。”见夏一瞬茫然,但她很快坚定地、仿佛是对自己说,“但我会尽快。”

    “好。”

    “班长,能跟我讲讲我走了以后的情况吗?”

    楚天阔斟酌了一下,见夏连忙补充道:“你就说实话,有什么说什么,我已经没有任何接受不了的事了。”

    楚天阔的笑声宽和而温柔:“没什么让你接受不了的事发生。有人问我,我都说你生病请假回家了。”

    “没问你的人,都去问于丝丝了吧?”

    楚天阔被噎住了。见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骄傲,她居然能让楚天阔无话可说。

    “逗你呢,”她收拾起一副非常轻松的语气,“不就是早恋吗,我又没杀人,爱怎样怎样吧,她被贴大字报不也挺过来了,我这算什么。我不是为了打听大家在背后怎么议论我才给你打电话的。”

    楚天阔似乎很感激见夏自己来圆场,也跟着转话题:“那你想听什么?要我帮你打听……打听他那一边的情况吗?”

    陈见夏愣了愣,笑了:“问这个有什么用?”

    楚天阔第二次哑口无言。她直奔主题:“自主招生和保送,名单都定了?”

    “各个大学的校推名额基本上都定下来了,北清复交那几个排名前十的高校,上个礼拜刚在省招生办考了一次统考,又筛了一轮,面试名单也定下来了。”

    “那你要去北京面试了?你报的清华吧?”

    “嗯,我礼拜三坐火车去。”

    见夏真心为他高兴,这份高兴稍微冲淡了她自己的悲伤。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楚天阔才又轻声开口。

    “南大——南大不用去省招生办考试,直接面试就可以了。面试应该就在……昨天。”

    陈见夏把嘴唇都咬白了,发出的声音竟然是轻佻而充满笑意的。

    “千万告诉我,于丝丝没通过。”

    “面试的成绩哪里能那么快出来,”楚天阔笑了,语气狡黠,“但是呢,她连面试名单都没进。”

    陈见夏笑了,无知无觉间,好像有什么打湿了毛衣前襟。

    “就加30分而已,你自己考不就得了。只要高考成绩够上线,自主招生的分就废了,选专业是不能用的,换言之,如果你到了需要这30分才能进南大的地步,就说明要被调剂进冷门专业了,太鸡肋。见夏,我说真的,这个加分不可惜。”

    “嗯,我知道。”

    “你不用担心别人背后议论你,大家自顾不暇呢,都被保送和自主招生搅得心神不宁的,我每天都能听到谁跟谁因为名额的事情掐起来了……挺没劲的,同学没心思复习,老师也天天被各种家长和领导找关系递条子,没心思讲课。我从入学到今天,第一次感觉到振华连空气都躁。你退一步不是坏事,冷静点,好好调整,然后赶紧回来。”

    退一步不是坏事,为什么又要赶紧回来?楚天阔就是有本事把矛与盾说成连贯的真理。

    “这个年纪的感情不牢靠,喜不喜欢的,就是一瞬间。我知道大道理没什么用,但事实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夏,你别哭了,还是靠自己吧。我相信你。”

    王晓利的小灵通不是很好用,才几分钟,机身就开始发烫,很烫,替滚热的眼泪顶了罪。

    陈见夏没有特意擦拭,两道泪痕走着走着就被暖气烘干了。她将手机放在王晓利桌上,朝他说谢谢。

    王晓利接过手机,第一个动作是关机。

    见夏想起,借手机的时候,他也是从书包侧面掏出来,当着她的面开机,挨过简陋的开机画面,然后才递给她。

    见夏问:“你一直关机,想找你的人怎么办?”

    王晓利看了她一眼,目光并没在她发红的眼睛上多做停留:“没人要找我。你怎么打了那么久?”

    见夏有些窘,赶紧讨好地一笑:“我打了3分20秒,是往省城打的,可能有漫游费,所以……”

    她递上一瓶可乐,“请你喝。”

    王晓利脸又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就低下头运笔如飞。

    王晓利的圆珠笔写字时会发出沙沙的划纸声,陈见夏索性靠着椅背看他伏在桌面演算。王晓利写完了一本,合上,塞进书包,想了想,伸手拿起摆在桌角的可乐,拧开了。

    见夏笑了,她知道这是王晓利给她面子的方式。

    “你不做题,为什么不回家?”王晓利边喝边问。

    “我不想回家,”见夏平静地说,“我打扰你了?”

    “没,”王晓利忽然抬头看看黑板上方的挂钟,“现在一点半。”

    见夏也抬起头。

    “数学语文和英语一个半小时,语文不用写作文,理综两小时,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要……”见夏忽然明白过来,“你要跟我比赛?”

    王晓利从书桌里掏出厚厚一沓全套天利38套模拟题,点点头。

    见夏耸肩:“我没带。”

    这没难到王晓利,他站起身,走到最后一排不知是谁的座位上,轻车熟路地开始搜书桌,很快拽出两套卷子,然后继续猫腰去掏旁边桌的桌洞。

    见夏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晓利抱着一摞卷子走回来,重重落在她桌上。

    “这是学校给订的,反正他们也不做。”他有些挑衅地微扬下巴,“怎么,你怕么?你不会是在振华跟不上才被赶回来的吧?”

    陈见夏突然感到全身血液在沸腾。她不生气,反而深深感激这个紫红脸膛的少年。

    “好。”

    王晓利关了机,陈见夏没有手机,教室里安静得像罩了一层结界。下午六点时,陈见夏刚换上理综的卷子,整间教室的灯就都亮了,她抬头,看到下班的爸爸出现在门口,帮他们按了开关。她平静地说明了原委,就继续低下头做题,不知道爸爸在门口站了多久,翻页时再抬头,人就不见了。

    两个人都没觉得饿,每一科写完就分别去趟厕所,回来之后晃晃脑袋松松肩膀,继续下一科。

    终于九点整,见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右手小臂,长出一口气。王晓利理了理十几张卷子,递给她:“换着批改。”

    满分750,作文两人都估48分以示公平和保守,最终陈见夏拿了642分,王晓利只有588分。

    陈见夏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好好读书了,这个成绩只是中等发挥。她记得去年南京大学在本省的录取分数线是648分,她拿642分差强人意,但没想到,县一中的第一名和振华有着这样的差距。

    灯光惨白,王晓利的脸却被照得愈加黑,见夏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讲比较好。

    沉默良久,王晓利开口:“你在振华,是什么水平?”

    “考得特别好的时候能进前三十,平时大概就是在学年50~100名之间吧。振华理科前十名很稳定,基本都是能上700分的。”

    王晓利呆滞地点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听明白了什么,他一遍遍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捋着卷子的折痕,眼见那道折痕愈加锋利。

    “那么,”他忽然眼神一闪,看向见夏,“你是因为自己聪明,还是因为振华教学水平高?”

    见夏思考了一会儿,摇头:“这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怎么想的呢?你希望是自己的原因,还是环境的原因?”

    王晓利一直盯着她,许久,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我们见过。”

    看见夏疑惑,他继续提示,“就在县教委。”

    陈见夏从小到大只去过一次县教委。

    班主任的电话打到家里,语焉不详,让她赶紧去一趟教委大院。陈见夏一家原本还沉浸在中考成绩的喜悦之中,被老师支支吾吾的语气吓蒙了,茫茫然挂断电话才想起应该多问问,至少问问去教委要做什么,回拨过去,已经没人接了。

    静默的客厅里,不知是谁咕哝一句:啥意思,是不判错分了?

    陈见夏是县中考状元,若是改判分,只可能是往低里改。公交车一到站,羞愤和不安就让她如离弦的箭一般从刚开启的门缝射了出去,她只听见爸爸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小夏,右拐!右拐就到了!”

    陈见夏几乎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竖挂白底黑字牌子的大门口走进办公室的,也至今不知道办公桌后坐着低头吹茶叶沫的那位让初中班主任和副校长点头哈腰的领导姓甚名谁。她太慌张了,脑门上是涔涔的汗,视野里还有微微的白,有人轻拍她后脑勺说愣着干吗,这孩子真是学傻了,快谢谢主任!她才意识到她爸爸也在办公室里。

    领导说,县一中的校长老大不乐意,但也没办法,这是振华作为龙头教育示范中学的社会责任,优质教育资源共享,从这一步开始,县里要支持!“陈见夏,你要给我们争光。”

    领导的脸是模糊的。权力和机遇在陈见夏命运的十字路口随手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她右转奔向了振华,无心留意路口的面貌。

    “陈见夏,你不记得了吗,咱们一起坐在楼梯上等着,一共十个人,都是被各自学校的老师临时喊过来的,等了很久。你坐在我下两级台阶上,我一直盯着你的后脑勺,想看清楚你长什么样。”

    王晓利淡淡笑了:“中考你就比我高了1分。你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陈见夏老实摇头。少男少女一同挤在静谧的楼梯间等待审判,呼吸相闻,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声,然而她心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是活的,所有心为她而跳。

    “好长时间过去,终于有个叔叔过来问,谁是陈见夏?

    “他们只把你叫走了,你站起来就跟着跑。”在王晓利的眼中,陈见夏猛然起身,跑向她的命运,“头也不回”。

    “后来呢?”她问。

    “我怎么知道,”王晓利笑了,“我们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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