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燃也站起身,与她擦肩而过。

    “陈见夏,这次,你说到做到。”

    第六十五章

    手

    陈见夏在回家的出租车上通过手机银行赎回了一部分短期理财,将五万元转到了纸条上写的账号,收到提示:转账失败。

    她又试了好几次,最后给银行打电话,经过漫长的折腾,都已经回到了家中客厅,人工客服才查清楚状况,告诉她,是账号和户主姓名不符。

    “建议您和转账对象再确认一下。”

    陈见夏坐在换鞋凳上发呆,不论郑玉清喊了多少次,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到底还是给他留下的手机号发了短信。

    “你好,我是陈见夏,你留给我的账号有问题,方不方便检查一下是不是抄错了数字?”

    她吃晚饭时魂不守舍,回公司邮件时也魂不守舍,好像又被拉回了高中时代,手机每一次振动,都让她心惊胆战。

    却没有一次是李燃。

    iphone也不像小灵通那么容易卸电池板了。

    吃饭的时候郑玉清问了很多有关买车的零零碎碎,陈见夏都心不在焉,被爸妈理解为她掏了钱心里不痛快——这倒也没什么错。的确是心里不痛快,但不是因为给小伟掏钱。

    为了强迫自己不去看手机,吃过晚饭后,她说要和妈妈学按摩的手法,主动帮爸爸按腿,帮他舒缓胀痛。

    “小夏,有心事?”

    “啊?没。”

    爸爸笑了,脸微微发肿,像泡过水。

    “你手上贴着膏药呢,怎么给我按?”

    两天过去,只有爸爸发现她左手扭了,甚至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当然还有李燃,一次借空姐之口,一次当面问。

    问过之后,让她打钱。

    “一只手也能按,”她转开话题,“爸,你疼吗?”

    陈见夏父亲好像想说点安慰她的话,最后还是讲了实话:“一直都疼。”

    见夏的父亲在四十八岁的时候查出了糖尿病,那时她经过了一年预科四年大学,刚毕业,正准备入职第一份工作,隔着电话焦急了一阵子,却总觉得这个消息不真实,仿佛隔着点什么。耳边吹过热带的风,温温柔柔地问她,这世界真的有雪吗?

    她查了一些资料,也问了一些学医的同学,安慰爸妈道,很多人这个年纪查出糖尿病的,单纯性糖尿病,没关系的,就是以后我爸要吃苦了,好多好吃的都要忌口了,还要定期打胰岛素,但别当回事,开开心心的!

    但她爸爸是二型糖尿病,这种非原发性糖尿病往往是其他疾病的先兆和并发症,只是县城的医疗水平让他们都没当回事。甚至觉得,这把年纪得了个不轻不重的常见病,宛如破财消灾,反倒可能是个好事。

    又过了一年,在陈见夏正式被派驻上海时,父亲终于撑不住了,浑身不舒服,去体检,大夫觉得不可思议,说,你这个大三阳太厉害了,怎么会一直没查出来?去查肝!还公务员呢,从来不体检的吗?!

    查出来了,二型糖尿病是肝硬化的并发症,他不分泌胰岛素的原因是被肝脏影响了胰腺。

    肝硬化五分之一,剩下的部分正在逐渐纤维化,谷丙转氨酶超了正常指标一百倍。

    陈见夏每年都参加学生体检,自知没有任何问题,电话里劝了一百遍、吵了几千架,最终能说服郑玉清,还是因为戳到了妈妈的肺管子——小伟。

    小伟还有很长的未来,不能带病。他要结婚的,未来说不定还要考编。

    母子两个人都去抽血验过了,幸好什么事都没有,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最厉害的传染期已经过了,一家四口里三个人安然无恙。

    见夏爸爸的大三阳就像天降一般,往前解释了二型糖尿病,往后,写就了命运。

    妈妈原本正更年期,为女儿不听话闹,为儿子不成器闹,为老公多年在单位升不上去闹,再搜罗搜罗记忆,为二叔二婶闹,为多年前那个“单位里跟老公出差聊天的小卢”闹……

    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那也是陈见夏五年后第一次回国。她从上海飞,一下飞机直奔医院,爸爸正在做常规ct,她赶到的时候,爸爸自己下了床,走出ct室的大门,看上去如此健康,脸色都是红润的,无法想象在这样一张做了一辈子科员的和气老头的皮囊包裹下,有些器官正在腐化老去。

    肝硬化是不可逆的。他们都知道,谁也说不出“会好的”。

    “是我耽误了你,”见夏爸爸平静地说,“你在国内的时间比较多吧?我听你偶尔提起过,你同事都削尖了脑袋想被往外派,就你回来了。你放心,我没跟你妈妈说,你妈还以为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新加坡呢,她要知道了,肯定心里没数,有点事儿就得把你往回喊,要不她心里不痛快。她不使唤你,就不会痛快。”

    陈见夏被戳破假面,难堪地偏过头,咬住嘴唇。

    “她那人就那样,照顾我、照顾家的时候连自己都不在乎,命都往里面搭,所以在她心里,把你搭进去也正常,就该这样,养女儿不就是照顾人疼人的吗?”

    见夏爸爸叹道:“爸爸都知道,你一直在上海。你不想回来。”

    不只是不想。她见了外面的世界,却并没有很喜欢,不肯承认罢了。

    爸爸给她找了个体面的理由。

    她用右手食指轻轻地在爸爸腿肚子上按了一下,很久很久,那个指印迟迟都没有回弹成原状,仿佛那已经不是富有弹性和生机的腿。那是一坨橡皮泥。

    病痛与衰老,就这样袒露在她眼前。

    “我当时以为天都塌了,我刚工作,我还没积蓄,爸……我不怕你死,我怕你治病我拿不出来钱,丢人。我必须在公司站稳脚跟,我不能总请假,我——”

    残忍又真实的话只能和亲人讲。

    见夏爸爸笑了。

    “那你爸的病还真就停下来了,争气吧?”他说。

    的确争气。

    陈见夏的爸爸在之后的几年间都没表现出什么问题,提前办了病退,钱没少拿,清闲了,提前进入老年时光,读报、下棋、养多肉植物……仿佛突然就好了,大夫都说,这种不可逆的病,意志力最重要,有些人一两年就恶化到不行了,有些人,十年还跟没事儿似的。爸爸以强大的意志力把这个病给弹回去了。

    他觉得自己因为死亡期限而感到了自由。

    一辈子逃避、懦弱,在办公室不出头,在家里不管事,唯一一次出格,是忽然说,想写个遗嘱。

    郑玉清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看来自由还是有限度的。

    人生下来,万般不由己,唯一确凿无疑的,只有死亡。死亡是终极的公平,所以人类一切努力、希冀、理想都是在刻意装作看不见结局的情况下努力挣扎,挣扎诞生了艺术和哲学。

    “爸,”她胡乱问问题,“你后悔送我出国吗?”

    “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

    “出不出国,你也不是个能待在省城的孩子。”

    “这么说来,”见夏自嘲地笑,“我妈说得对,幸亏有小伟。我当初还闹你们偏心,其实,幸亏有小伟。”

    床头灯照在老人脸上,见夏爸爸思考了很久,再开口的时候,好像又老了几岁。

    “小伟在,我们心里踏实些,好歹出点什么事儿,家里有个大小伙子。但要说我病的这几年,真苦的还是你妈,小伟就是个杵在旁边的摆设,踹一脚动一下,有他没他,我吃的苦,你妈妈照顾我的累,一点不落。但好像就是觉得有个儿子在身边不一样,人家也都说,家里有儿子的,请护工,护工都不敢欺负老人。但是不是真这样,其实我也不知道。而且我也不知道,要是没有小伟……”

    陈见夏爸爸看着她,笑,“要是没有小伟,你还会不会从小就想要往外面跑?”

    陈见夏扬起头,不想让爸爸看见自己湿了眼眶。她用右手揉面似的帮他按腿,问,现在疼吗?要不要吃安定?早点睡?

    见夏爸爸摇头,说,不吃,没那么疼。咱们说会儿话。下次你回来,不一定我还能清醒地跟你说话。

    陈见夏伏在床上哭起来。

    陈见夏多请了一天假,将机票从周日晚上改到了周一,她想陪爸爸去做每个月一次的常规查体。

    小伟去忙提车的手续,见夏和爸妈一起坐上了网约车,往医大一院开去。他们老两口平时都是自己走几百米去坐公交车,从起点坐到终点前一站,可见路途遥远,这次居然是打车,还瞄不到计价器跳字,一路上郑玉清急得不行,总用手指头捅副驾驶的陈见夏,让她看着点手机,别绕远了。

    钱花在小伟身上可以,花在自己身上就不行,见夏长大后忽然有些原谅郑玉清了,她满心满眼都是儿子,连自己都可以不要,何况一个本就不怎么讨人喜爱的女儿。

    见夏回头安抚她,骗她说公司每个月会给交通补贴,她能申请电子发票,不用自掏腰包。

    医院里她全程陪跑,与其说是奔波,不如说是煎熬,每项检测的队伍都排不到头,她坐在妈妈手疾眼快抢来的椅子上,金属座位还带着上个人的余温,眼睛盯着导诊台上方滚动的黑底红字的屏幕,前面还有十一个人。

    九个人。

    七个人。

    三个人……

    人来医院求生,然后把生都耗在了等。

    其他常规指标都已经测完,她们在等最后一项彩超。这时候弟弟的电话打了进来,见夏接起:“爸妈这边我陪着呢,没什么事。”

    “姐!我在车管所又碰见那女的了!她身边还跟着个男的!她看见我了!”

    小伟声音很小,语气很急,像是下一秒就要被绑架。

    “你先离他们远点,车管所大厅那么大,实在不行就躲出门,等他们办完手续离开。”

    “不行,我俩排的前后脚,旁边还有中介呢,我……”

    “别遇事就慌,那天的事情当事人都没计较了,见到你顶多瞪你两眼,你该忍就忍,大不了认个。而且,人家除了看见你之外,也没找你碴儿啊,你哆嗦什么?”

    电话那边忽然没了声音,见夏喂了两声,还是没反应,“可能医院信号不好,我先挂了。”

    “你终于去医院了?手没事吧?”

    是李燃的声音。

    见夏愣愣的:“你把我弟弟怎么了?”

    “他一个大老爷们,国家政府机关办事大厅里面,我能怎么他?!”

    “那为什么半路电话换成你了?”

    “我先问你的,你手没事吧?”

    她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位没力气的小空姐,要不是扭这一下,李燃可能都找不到别的话题可讲。

    “你有我手机号,不能直接打给我吗?”

    “你也有我手机号,你也没打给我。”

    “李燃你幼不幼稚!”她霍然起身。

    之前一直压着声音,在人声鼎沸的医院里也不显突兀,此时一喊,半个走廊的人都在看她。爸爸妈妈起先是蒙了,拽她衣角想让她冷静,突然郑玉清喃喃道,李……燃?

    陈见夏浑然不觉,她这几天已经感觉到了,只要一触碰到和李燃有关的一切,高中时候的自我便像黏稠的背后灵一般爬上来,贴紧她不放,带回了她全部的冲动与矫情。

    如果说一个人的成长是有阶段性成果的,并且一定要展示出来,原本她最希望看见这个成果的人,是李燃。

    她想证明当初她是对的,她一直都是对的。她想把serena和simon眼中的强大的冷静的jen做成3d打印模型寄给当时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李燃,告诉他,这就是我想成为的自己,我做到了,我没有错。

    导诊台电子女声报了陈均的名字,见夏低声说:“排到我爸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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