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未央道别后,他走至窗户下,手指微撑着窗台,纵身一跃,悄无声息落地。

    镂空窗户处,只剩下他的半边身影。

    他走在长廊,大步离去。

    刚走出两步,似乎是又想起了甚么,微侧身,看向准备收起窗户的未央。

    四目相对,未央歪了歪头,眼底洋溢着畅快笑意,能将人的眼睛灼伤。

    何晏移开视线。

    “怎么啦?”

    未央问道。

    廊下挂的有宫灯。

    宫灯之下,未央看到何晏的耳尖微微泛着红。

    未央蹙了蹙眉。

    怪事。

    九月的天气,这般热吗?

    何晏声音清冷,与微红耳尖极不相配:“若有事,只管让暗卫寻我。”

    未央颔首,说道:“这是自然的。”

    有事不去寻何晏,难道去寻对她不怀好意的晋王?

    她虽知道何晏关心她,但这般交代,还是有些画蛇添足,极不符合何晏往日的寡言少语。

    未央腹诽着,耳畔又响起何晏漠然声音:“若无事,也可寻我。”

    此时月色当空,万籁皆寂。

    何晏说完那句话后,未央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更比一下快。

    而隔着一度宫墙的何晏,面容俊美如神,疏离冷冽也如神,可眉眼间的潋滟眸光,却不是九天之上的神祇所拥有的。

    那是生而为人独有的七情六欲。

    明明是九月秋高气爽的季节,未央却仿佛看到仲春二月,草长莺飞,春风卷过,撩起一池绿水。

    未央敛眉,说道:“好。”

    “我寻你。”

    秋老虎的天,委实有些厉害,让她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何晏点头,转身离开。

    发冠上的璎珞垂在他的肩头,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着。

    未央目送他身影渐行渐远,忽而发现,她以前总觉得太过阴柔的小内侍的衣服,在微弱宫灯与朦胧月色的映照下,变得格外好看起来。

    就连那碍事的璎珞流苏,也分外顺眼精致起来。

    何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未央收回目光,放下窗户,脱去外衫,对着菱花镜卸着钗环。

    菱花镜中清楚地映着她的面容,不施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此时的她,脸上并没有比刚才何晏的耳尖好上多少。

    未央双手盖在脸上,脸上微微发着烫。

    屏风一旁是小宫人之前打的水,未央走至水盆处,手指撩起水,泼洒在脸上。

    夜里的水有些凉,冲淡着脸上的热度,好一会儿,未央方觉脸上退了温。

    都怪今夜的月色太美,才让她有如此反应。

    洗漱之后,未央熄了宫灯,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眼,脑海里何晏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清冷的,疏离的,矜贵的,冷傲的,一幕一幕搅着她的心思。

    未央翻来覆去,想何晏的脸从自己脑海里驱除,可总是徒劳无功。

    何晏的脸,越发清晰,而他临走之前的那句话,也一遍遍响在她的耳畔——若无事,也可寻我。

    这句话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未央燥热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未央终于睡着。

    未央做了一个梦。

    一个大婚当日的梦。

    梦中的自己紧张地坐在新房中,手指紧紧地捏着团扇。

    热闹的声音伴着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长身如玉的男子被人推了进来。

    未央抬眸,直直地撞入男子幽深眼眸中。

    男子向她走来,身上略带几分酒气,身后起哄声不断,男子耳尖微微泛着红。

    他来到未央身边,声音深情而又克制:“夫人。”

    他将合卺酒的另一半递给未央,潋滟眸色如喝了十坛桃花酿。

    他抬头将酒一饮而尽,目光却一直不曾离开未央。

    未央握着合卺酒,梦醒了。

    醒来后,她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这似乎是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情,那时的她放下合卺酒,冷声求何晏放她一条生路。

    何晏静静看着她,目光隐忍而克制。

    她沉浸在被迫嫁人的烦躁中,根本不曾读懂何晏那时的心情,只觉得何晏是对她无意的,所以才道了一声好,放下自己喝完的合卺酒,转身离开,关上房门。

    往事涌上心头,未央长吸一口气。

    那夜的何晏,大抵是伤心的罢,欣喜若狂,换来一盆冷水浇在身上,偏又不是多话的性子,解释也无从开口,只能任由误会加深,闹到最后,一纸和离书,结束她与他的一切。

    而今她终于明白他的情意,方知他的不易与苦心。

    未央裹着柔软锦被,在床榻上滚来滚去,只觉得自己昨夜被冷水降温的脸,此时又烫了起来。

    好恼。

    她这是怎么了?

    仔细想来,大抵是病了。

    一种被美色所惑的病。

    门外传来小宫人低声呼唤的声音,未央不再去想自己与和何晏的事情,穿上衣服与鞋袜,让小宫人进来伺候她梳洗。

    ——来日方长,她与何晏有的时间。

    她已读懂何晏克制背后的深情。

    梳洗之后,未央坐在菱花镜面前,任由手巧的小宫人将自己的长发挽成灵蛇鬓。

    小宫人性子活泼,一边挑选着素净的珠钗,一边向未央道:“今日四更的时候,天子终于醒了,把公主高兴得跟甚么似的,重赏了殿里伺候的宫人。”

    “既是如此,咱们便去见天子罢。”

    未央拂了拂梳好的鬓发,挑眉说道。

    木槿给她药粉还是很有效果的,不过五日时间,便让“昏迷多日”的天子终于愿意醒来。

    未央出了宫殿,一路向紫宸殿而行,刚走进紫宸正殿,便见长宁公主红着眼睛从里面出来。

    未央向长宁公主见礼。

    长宁公主微微颔首,说道:“你来得正好,父皇要见你。”

    未央便向寝殿而去。

    看来与她想象的一样,天子掌权多年,习惯了将一切控制在自己手中,当事情的发展脱离他的预想后,他还是想要拨乱反正的。

    未央绕过屏风,向床榻上的天子见礼。

    “起来罢。”

    天子声音苍老,但不失威严,略带几分数日不曾醒来的沙哑。

    未央起身侍立一旁,小黄门送来软垫,未央正坐在软垫上。

    小内侍捧来茶,未央接过,轻啜一口茶,余光向天子瞧去。

    天子在老黄门的搀扶下靠着引枕,晦暗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未央敛眉,收回视线。

    天子挥手遣退殿内伺候的宫人,只留老黄门一人。

    “朕梦到了伯信。”

    天子饮了一口老黄门捧来的参汤,开门见山说道:“朕对他不住。”

    未央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恭谨之色。

    终于来了。

    她冒着被晋王报复的危险来到皇城,为的是要天子的一个态度——彻查外祖父所乘船只遇难的事情,借此牵出晋王,利用众多藩王不满晋王的心理,对晋王落井下石,让晋王自此再也翻不得身。

    晋王到底是一朝储君,寻常事情根本扳不倒他,只有这件事,才能彻底让晋王消失在朝堂之上。

    昨夜不曾休息好,未央无需伪装,此时眼角也是微红的,只将声音微微放低,垂眸哽咽说道:“外祖父为大夏而生,纵为大夏而死,也是百死无悔。只是他应死在战场上,而非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陛下,外祖父他……是被人害死的!”

    殿内檀香缭绕,云雾似的堆在床榻旁。

    天子视线掠过袅袅檀香,落在未央身上。

    他的目光明明暗暗,如古井一般,探究似的看着未央,问道:“伯信当真死了么?”

    未央抿唇,起身拜下。

    都道天家无情,每次与天子相处,她便越发明白这个道理。

    天子眼中,只有有用与无用之人,若是外祖父身死,便是无用之人,以天子的薄凉,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外祖父,便打破自己好不容易平衡下来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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