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她整整等了三天,却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傅君绣实在坐立难安,泡好的桂花茶搁在几案上已经凉了许久,她却滴口未沾,手上拿着诗集,一双眼儿却频频往外望。

    不用问,小昭和芷儿都瞧得出来,小姐在等一个人。

    只有那个人,能让小姐静不下心,即使成为艳名远播的花魁,让众多商贾权贵趋之若骛,但能够让她如此在乎、如此沉下住气的,唯独耿云天。

    “小姐放心,我相信他会来的。”

    “已经三天了。”傅君绣唇瓣紧抿,掩不住着急。

    “会不会他并没有瞧见小姐故意掉在地上的紫玉?”傅君绣摇头。“应该不会,我特意掉在明显的地方,很容易发现才对。”

    “也许他有事耽搁了。”小昭安慰道,芷儿却比较直。“就怕他并不想来。”傅君绣闻言,脸色都变了。“会吗?他不想来?”

    小昭立刻大声反驳:“怎么可能!那日我看得清清楚楚,耿云天一见到小姐,眼睛都瞪直了,从头到尾目不转睛,魂都被小姐勾去了。”

    为了等待这一天,小姐这一年来吃了许多苦头,为了成为一位魅惑众生的花魁,小姐连不爱的抚琴弄墨,最讨厌的吟诗诵词,皆不辞辛苦一一学习,发誓要变成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

    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今日的计划。

    如今的傅君绣,已不再是一年前的傅君绣,现在的她,举手投足间尽是妩媚婀娜、仪态万千,来到婵娟楼不到一个月,便立刻红遍全城,慕名而来的文人才子,权贵商贾,纷纷求见。

    “芷儿,小昭,我不美吗?”

    “美,美极了!上门求见的每一位公子,谁不对小姐的美貌惊为天人。”

    “但,显然不够美。”不足以美得迷惑那个负心汉,将他骗过来。

    “那可未必,小姐再耐心等等,说不定明儿个或后天,他就会来了。”尽管两名丫鬟安慰,但傅君绣心情依然好不起来。

    她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身的娇媚动人,体态轻盈,处心积虑成为婵娟楼的花魁,计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要给耿云天颜色瞧瞧。

    那天,她故意出现在他面前,不小心跌倒,制造两人见面的机会,还假装留下了线索。倘若耿云天不来婵娟楼,那么一切辛苦都是枉然。

    “君君姊~~”声随人至,推门进来的是小青,她一脸的兴奋。

    “什么事?”

    “大娘要我来问您,唐公子想见您,不知——”

    “不见。”不等小青说完,她迳自给了答案。

    “可是……那位唐绍公子,可是江南有名的大诗人呢。”

    “管他是死人活人,我说不见就不见。”她现在心情很差,如果耿云天不来,她做这花魁也是白做。

    “好吧。”小青叹了口气,福了福,心下暗暗觉得可惜,正要离开,忽而后领一提,又被拉回。

    “慢着!”

    “君、君君姊?”

    “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傅君绣抓起小青手中的玉佩,惊讶问。

    小青这才想到。“啊,对了,小青差点忘了,这玉佩是要还给君君姊的。”

    “快告诉我,你怎么会有这玉佩?”

    “是一位耿公子送来,说可能是您遗失的,所以……”

    “他人呢?”

    “在前厅候着——”

    “留住他!”

    “耶?”小青一双眼儿瞠得圆圆的。

    “带他到观月楼,我梳妆一会儿,随后就到!”不理会小青的惊疑,催促她立刻去。

    小青一走,傅君绣立即吩咐:“小昭,芷儿,快来帮我打扮。”

    很有默契的两名丫鬟,立刻上前熟练的为小姐梳妆打扮。“小姐,终于被你等到了。”

    “我就说,小姐这么美,就不信对方不上当。”

    傅君绣难掩兴奋和紧张,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给她等到这一天了,一切如计划进行。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暗暗发誓——看着吧!这一次,她一定要给耿云天好看!

    ************

    雅致的观月楼,是她用来接待贵客之房,幽静而典雅。

    窗口的桂花,淡雅飘香,墙上挂着丹青画作,诗意满室。

    耿云天站在一幅画作前欣赏,他从不涉足青楼妓院,总以为烟花之地,必是鼓噪寻欢,酒池肉林,与他正直的性格不符,何况会进入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出卖自己以求生存。

    他同情她们,却绝不愿做那糟蹋人家的寻欢客,破例来此,只为了将拾物还给失主。

    “耿大人。”软嫩的嗓音,从身后轻轻传来。

    耿云天回过身,望着比上回更加美丽的她。

    傅君绣身着一袭月白绸缎的月华裙,薄施淡妆,乌黑发丝只简单东了个云髻,没有钗环坠饰,素雅得飘逸动人。

    她娉婷婉约的向耿云天微微福礼,柔声道:“奴家君君,拜见耿捕头大人。”

    耿云天盯着那清灵婉约的容颜,举手投足间,只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哪有青楼女子的俗艳之气,完全打破了他对妓院固有的印象。

    头一回上青楼,面对如此清雅不可亵玩的丽人,一时之间,他变得恭谨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姑娘多礼了。”

    “承蒙大人将奴家遗失的玉佩送回,君君感激在心。”

    “不用客气,只是举手之劳。”

    傅君绣从茶盘上端起香茶,羞答答的走上前,将茶奉上。“大人请用茶。”

    “不必麻烦,在下只是来物还失主,便要告辞。”

    那娇美的容颜顿了顿,难掩失望神情。“大人可是嫌弃奴家……”

    “不是的,在下——”他呼吸一窒,只因那双动人的美眸,转瞬间添了水光,令他呆愕的话说到一半,霎然停住。

    “奴家久仰铁捕大人英名,一直没有机会相见,今日得以一偿夙愿,心中万分窃喜呢。”

    她祟拜的目光,对他传递心中的仰慕,而那我见犹怜的可怜姿态,更是把人一颗心揪得都要碎了。

    老天!他最下会应付女人的眼泪了。

    她垂下眼帘,将脸一侧,凄苦哀怨道:“奴家明白了,这儿是烟花之地,像大人这般名扬四海的铁捕头,若留下,恐怕有失身分。”

    她这么说,可要折煞他了。

    “姑娘误会了,耿某绝无看轻之意。”

    “大人不必多解释,奴家是识大体之人,大人能将失物送回,已是奴家的福气,君君在此恭送铁捕大人。”钦裙福礼后,她将脸转开,以长袖掩面,轻轻拭泪。

    耿云天当然无法就此离开,她受伤的神情令他汗颜惭愧,为表示自己绝无看轻之意,毅然道:“难得姑娘不嫌弃,在下就叨扰了。”

    “大人不必勉强。”

    “不勉强,一点也不勉强。”

    别瞧他高挺昂扬之躯,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最怕女人掉眼泪了,只求她可别泪缸子打翻,一发不可收拾。

    衣袖后的脸蛋缓缓转过来,眨着疑惑的水眸,一副怕受伤的模样。“真的?”

    “是真的。”他一脸严肃,神情认真。

    那愁容果然展颜舒眉,露出春意花绽的笑容,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奴家为大人弹奏一曲可好?”

    这次,他学聪明了,点头道:“能听姑娘琴声,是在下的荣幸。”

    岂料,丽人再度转喜为忧,美眸闪着水光。“可奴家琴艺浅拙,只怕污了尊耳……”

    “不不不,在下只怕听了会舍不得走,到时姑娘要赶我也赶不走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他一颗心吊得老高,皮绷紧着,只求她悬在眼眶的泪珠千万别掉下。

    她眉开眼笑,对他羞涩点头。“既然大人这么说,奴家就献丑了。”

    吊得老高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他暗忖,只是听听曲子,也无妨。

    傅君绣坐在琴前,丫鬟们也很自动的为他奉茶,点上一壶檀香,白烟袅袅中,琴音悠扬而至。

    那纤细的十指在琴弦上舞动着,而她优雅美姿,恍若天上仙子,在揉捻琴弦间,那双美眸偶尔会抬起,朝他嫣然一笑,双颊粉红醉人,眼波流转间,传递着不需言语的倾慕情愫。

    耿云天始终正襟危坐,神色恭谨,不敢有任何轻慢之举。

    当那双美眸抬起,对他露出女儿家的娇美浅笑时,他尴尬的端起茶盘,把茶水当酒,一口饮尽。

    他是个武夫,对付顽强的恶人,他毫无畏惧,但对这水做的柔弱女子,却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起来好软,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似的,那么楚楚怜人。

    随侍在侧的丫鬟,再度为他斟满茶水。

    他尴尬得连手都不知道要摆哪儿好,偏偏那双美眸又频频朝他递情送波,他只好一迳儿的埋头喝茶,一杯又一杯的咕噜吞下肚。

    曲子尚未弹毕,他却早将一茶壶的水全喝光了。

    娉婷婉转的曲调,在十指间悠悠传开,而她的笑,越加娇美迷人,他看着看着,禁不住双眸蒙眬。

    “奴家弹的曲子,大人可否喜欢?”

    “很好……”

    “奴家再为大人弹一曲,好不好?”柔柔的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娇嗲。

    “好……”

    蒙蒙的神智,像一层雾,雾里的她,娇美动人,迷惑他的神智,让他渐渐无法思考。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心神轻飘飘,最后手中的茶杯蓦地一松,庞大的身躯往前重重一倒,趴在桌上。

    琴声乍然停止,三个女人彼此互望一眼,立刻很有默契的来到耿云天面前。

    “大人,大人。”傅君绣摇着不醒人事的耿云天,轻唤着。

    呼噜噜噜……

    沉重的呼吸声,显示他正熟睡,六只睁大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想要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不醒人事。

    “他睡着了。”芷儿确定道。

    “这家伙把一壶茶当酒全喝光光,不睡死才怪。”小昭哼道。

    这茶里,放了无色无味的迷药,加上茶味香浓,让人难以察觉有异,只要降低对方的戒心,便不会怀疑这茶里动了手脚。

    傅君绣冷冷瞪着趴在桌上昏睡不醒的耿云天,早收起了笑容,换上一张清冷的面孔。

    “小姐,这人太可恶了,要怎么惩治他?”

    “依我看,把他扔到猪圈里去,让他臭死!”

    “不妥,睡着了哪会感到臭?不如把他关起来,饿他个三天三夜。”

    “他这么壮,饿个三天根本无关痛痒,还是丢到猪圈好了,起码可以让他臭个好几天,洗澡也洗不去臭味。”

    对于她俩的建议,傅君绣坚定摇头。

    “这些都太便宜他了,及不上我所受侮辱的百分之一。这男人让我没脸见人,在家乡待不下去,我也要他尝尝受尽人们冷嘲耻笑的滋味。”思及自己所受的委屈,那俏生生的脸蛋乍青乍白,双拳紧握。

    “小姐打算怎么做?”

    冰冷美丽的容颜,抿出一抹狡犹的笑容,一字一字的命令。

    “把他的衣服给我脱了。”

    ************

    “啊……”

    “哇噢……”

    “老天……怎么回事啊……”

    “哎呀……姑娘家们别看……”

    “我的天呀……他被打劫了吗……”

    “会定谁干的……”

    “乖乖……他是负了谁呀……”

    吵杂的人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回荡在耳边,扰人清静,聒噪得令他头都疼了。

    耿云天动了动重如铅锤的眼皮,昏沉的意识依然模糊,仿佛置身五里雾中,想爬却爬不出来。

    什么人那么吵?

    为何他全身酸痛无比?

    好不容易睁开眼皮,一阵阳光刺眼,令他难受得头昏脑胀,隐隐约约的,他见到一堆不认识的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他们在指什么?为何一个个面露惊异,眼睛瞪得如此大?

    等等!他在哪儿?

    他的双脚,并没有踏在地上,而是浮在半空中,举目一望,全城尽在眼中,同样的,他也尽在全城人的眼中,就连路边的野狗也来看热闹。

    恍如被五雷轰顶,将他模糊的思绪炸醒,他完完全全清醒了,震惊的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高高的吊在城门上。

    而且,一丝不挂。

    那张刚硬的面孔瞬间变了脸,黝黑的脸从苍白、胀红,一直到铁青,惊怒交加,怒不可遏!

    是谁干的好事!竟然把他光溜溜的吊着城门上,供全城人观赏引而全身上下唯一有遮掩的,是双腿之间那块单薄的布条,上头还大大写着三个字——负心汉!

    聚集的人群中,不少三姑六婆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那个人是谁呀?”

    “他肯定是对不起哪家姑娘。”

    “可不是吗?不然怎么会被人脱光光吊在那儿。”

    “敢情他玩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哎哟~~那还得了,造孽喔~~”

    该……该死!

    他试图运力挣扎,但缚绑在身后的两只手臂被粗大的绳子捆得又牢又紧,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浑身散发怒火,正用他的爆发力要将绳子挣断。

    粗厚的绳子,在强大的运力下,越绷越紧,出现了松裂,而他双腿间的布条,也摇摇欲坠。

    眼看那布条随时都有掉下的可能,引来不少女人们的惊呼和抽气声。

    耿云天皮一绷,不敢再动,连大气都不敢吸一口,就怕那块布条真的掉下去,这睑可丢到西藏高原去了。

    未出阁的姑娘家们,有的用绣扇遮眼,有的以花袖遮面,个个脸红心跳,却又忍不住悄悄露出一只眼,窥视那强壮的体魄,以及隐藏在布条后那壮硕坚挺的骄傲。

    至于那些徐娘半老,或是已经发白齿摇的老太婆,连矜持都免了,直接大刺刺的看个清楚,当风儿吹得布条轻轻晃动时,她们的脖子也伸得更长,眼儿瞪得比铜铃还大。

    耿云天汗如雨下,心下庆幸,散乱的头发稍微遮住了脸面,所以没人认出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走开!走开!”

    随着威严的暍令,一群腰系剑柄,身着衙门东衣的捕快们,大步赶来城门口,人群也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为首的捕快,大声喝道:“呿H!我还当是玩笑,原来是真的!”

    有人报官,说有人被脱光光吊在城门上凉快,那么大声吆喝,不是那冲动粗莽的常德光,还会有谁?

    耿云天不发一语,他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常德光抬头往上一瞧,原本威武的面孔,蓦地一惊。

    “欸?那不是耿捕头吗!”

    这么大的嗓门,字正腔圆,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黝黑俊朗的面孔,缓缓抽搐着。

    众人再度叽叽喳喳,还传来不少低呼声,原来那人是赫赫有名的铁捕头耿云天?其他捕快也是一阵惊愕。

    向来直肠子的常德光,立刻义愤填膺的大声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好事!耿捕头你没事吧?”

    就算没事,现在也有事了,而且是很大的事。

    “耿捕头你等着!我立刻把你救下来!”

    耿云天此刻只想掐死常德光,用布塞住他的大嘴巴。

    啪滋——

    一声清脆的声音,令他身子晃动了下。

    耿云天屏住了气息,屁股发寒,这声音难不成是……

    啪滋啪滋的声音越来越大,那是绳子快断掉的声音,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由于适才的施力,绳子早有裂痕,即将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随时有断掉的可能,那块挡住命根子的布条,也风雨飘摇着……

    耿云天这辈子,流过的冷汗从没这么多。

    啪!

    绳子应声而断,在众人的惊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中,赤裸裸、凉飕飕的他,也从六丈高的地方往下坠落。

    那块写着负心汉的布条,早已随风飘向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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